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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28日星期一

【旧文重发】陈彦:林希翎的意义

--释读《不可驯服的林希翎》


伟国兄:

今天去参加了林希翎追悼会,回后觉得十年前的这篇文章仍没有完全过时,发给新世纪,也许可以旧文重发。

祝好

陈彦





林希翎(上图)是一个历史人物,她之所以受到历史的垂青,是由於她曾以大胆的言论批评中国共产党及其政策,而在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她的特点是其在被划为右派时仅仅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学生。从中共建国以後的思想斗争史的角度检视,林希翎一生的经历是有着很特殊的意义的。九八年二月,法国著名汉学家、中国民主与人权的坚定支持者玛丽・侯芷明女士推出新著《不可驯服的林希翎 Lin Xiling indomitable》(下图),根据林希翎本人口述的史实,将林希翎的一生及其社会背景展现出给法语世界。作者在本书的前言中表示:"在目前共产主义在国际范围内正在成为一种过时意识形态的时候,它在中国的延续是一个谜。理解林希翎的一生及其选择或许是穿透这个谜的某些侧面的一途径。"无庸置疑,候芷明此话是有道理的,而且,通过林希翎来理解现代中国,不仅是对众多的法语读者来说是有益的,尤其是对中国人自己,是非常必须的。







林希翎的革命生涯




林希翎於一九三五年出生於上海,本名程海果,其父母均是当年有理想、有抱负的文化青年。父亲原籍东北,曾组织过东北移民学生抗日请愿团,母亲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为摆动脱旧式婚姻从浙江逃至上海,受其兄影响,三十年代就曾为中共做过一些事。自幼受到家庭氛围熏染,林希翎幼年就充满了革命激情。她四九年时仅仅十三岁时就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五三年进入人大法律系时仅十八岁,此时,她已是一个有着五年革命经历的干部了。


十三岁参加革命,十八岁进入人大,按理林希翎应该有一个辉煌的人生前程。然而,《不可驯服的林希翎》一书的前三章分别记述其家世,从军和进入人大,所展示的林希翎的人生轨迹都远非一帆风顺。林希翎参军是自愿的,因为她从心底里认定共产党代表着社会正义。她最初作解放军在浙东一带进行土改的方言翻译,後又转至防空部队机关工作,因工作一直十分靠近政治运动的中心,但由於其父曾任过国民党官职,又於解放前夕逃离大陆,使她虽可接近政治中心,却无法进入权力内围。青少年时代的程海果,是一个纯情的为理想献身的范例,但尽管她一腔热血,勤奋向上,却无法摆脱这一历史污点,共产党甚至共青团的大门是不为她敞开的。在防空部队机关工作,由於她不是团员而不能作机要工作;由於同样的原因,她还不得不割断同其恋人的联系;大人法律系去石家庄进行司法实习,又由於她不是党员,而只能给她安排作法官助手的二流角色。对於满腔热血,天赋聪颖的程海果来说,这无异於一种政治歧视。侯芷明敏感地觉察到这一问题,指出不能入党将是林希翎头上的一把永恒的德漠克利斯剑,使她无法进入政治核心。




林希翎一生的光辉的顶点无疑是她五七年大鸣大放时的大胆言论。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大学生,她能够挑战毛泽东,认为毛的话"不是金科玉律",指出"共产党的民主也有局限性。"这不仅需有超凡的勇气,尤其需要独立的理性判断能力。林希翎在中国思想舞台上活跃的时间是极为有限的,从五五年底她以林希翎为笔名发表第一篇文艺评论文章开始,到五七年六月二十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点名批判林希翎及北大另一名学生右派谭天荣,林希翎展现其思想的时间仅有一年多而其间最为辉煌的时刻也就是五七年四月底至六月初的"大鸣大放"阶段。这一时间虽然短暂,但在当时中国意识形势一统的极权社会,已足以奠定其闪光的地位。自此以後的林希翎的生涯,无论是在监狱(十五年),还是後来辗转来到法国(八三年),基本上是一个极权主义的受害者与牺牲品的历史,为我们认识极权政治对於人及人性的摧残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材料。




林希翎的思想资源




《不可驯服的林希翎》的书题十分传神,不可驯服四个字点出了该书的主旨同时也可看作是林希翎本人生命存在的基本意义。从十三岁到二十二岁是人生中可塑性极强的一段时间,但林希翎都没有被当时如日中天的强大意识形态所征服,从五七年六月底开始到五八年七月林希翎入狱前的批判整肃及十五年的铁窗生涯,也没有使其屈服於意识形态极权的淫威,不可驯服的林希翎是中国极权政治下的一个异数。




从这一角度去读这本林希翎传记,一个自然的问题便是林希翎何以能够抵抗中共无孔不入的意识形态教育?换句话说,林希翎有何种精神资源可以使她一直保存着独立思考的能力?




从林希翎的经历来看,无论是从军队到大学,从大学到监狱,她同当时其他调干生不同的大概就是她曾同当时同中央书记胡耀邦秘书谈过恋爱。因此,有机会接触到高层的一些信息,尤其是读到当时属於绝密的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的秘密报告。而她的知识背景,也无非是当时正统的意识形态宣传教育和流行的苏联文化。不错,林希翎就读的是法律专业,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法律虽然仅仅是徒有其名,但仍有可能诱导青年的法律意识,林希翎曾经到基层进行过司法实习,也以青年报记者身份到农村进行调查,有机会接触社会的真实。所有这些如果说可以给林希翎的独立思想提供必要的材料的话,但却不一定能够启动其独立思考,否则当时的中国社会就可能出现成千上万个林希翎。




在林希翎的家庭背景中,有两个对其一生影响最大的因素。一个是她从其母亲那里继承了虔诚的宗教信仰,十三岁参军之时林希翎已是一个笃信不移的基督信徒了。解放初期,浙东一带的基督教堂仍然存在,林希翎在一段时期里顶着军队组织的压力,每星期天去教堂作礼拜。她甚至可以基督教义的一些信条来比较当时中共军队的政治教育,甚至可以公开提出如果没有上帝,世界何以会如此完美的问题。林的宗教意识如此之强烈又源於她十二岁时因伤寒一病不起後"又死里逃生"的一次"宗教奇迹""她在昏睡中听到一白衣天使的呼唤,於是大病痊愈。对於儒家社会的传人来说,这类宗教奇迹无异是天方夜谭,但对一神教文化说来,这类神秘的宗教体验已足够奠定一个人一生的精神支柱而抗衡任何外来的思想侵袭。按照《不可驯服的林希翎》一书的记述,後来身陷囹圄的林希翎,也仍然以其宗教信念来判断事物。在林的心灵世界里,毛俨然有着上帝的地位,然而基督教教义告诉她,人曾与上帝对话的可能也是有的,为什么就不能同毛对话呢?很显然,宗教信仰是林希翎抵抗意识形态极权的最基本的思想文化支柱之一。有意思的是,林希翎後来在狱中遇到的一位名叫刘京文的虔诚的基督徒,她将共产党增加给他们任何苦痛都看作是她通向最後拯救的阶梯。这是一个温顺如羊的女人,宗教却赋予她坚不可摧的心灵,极权主义无可奈何之!这是宗教信仰排拒意识形态的又一例。




第二个因素是林希翎父亲给她留下的血统污点,这一把永远将她排斥於共产党权力内核之外的德漠克利斯剑。林希翎以一颗透明的心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但不久就发现在她与共产党之间存在着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她永远不可能进入那个理想境地。她本是一个忠实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信仰者,然而这个她认为完美无缺的理想制度却将她排斥在外,而理由又是她自己完全不能左右的血脉因素。这一理论与现实的矛盾,个人际遇与理想投射的张力,不仅使林希翎最初盲从的心灵受到沉重的震撼,而且促使她无时无刻地重新思索理想与现实的真伪,无法进入意识形态的内圈,使她不仅少了权利、荣誉的诱惑和腐蚀,也使她能够同正统说教保持距离,这种被排斥的距离感并不构成批判现实的思想资源,但却为利用各种有限的思想源泉来反思现实、批判现实提供了动力。




具备以上两个因素,林希翎的人生道路其实已经划定了。她以宗教的执着去信仰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但意识形态的制作与发布中心对她的排斥又使她不断地发现意识形态神话与其现实间的距离,并进而追寻这一距离的原因。宗教精神的执着使她成为一个纯情的理想主义者,而现实对她的歧视又反过来加强了她对理想的信仰和对现实的批判。她的人生经历使她汇入共产主义极权社会特有的那一小部分"政治异见分子",他们以共产主义的理想为尺度去丈量共产主义的现实,他们坚持思想的完整性,拒斥极权社会的谎言预设,他们揭露制度与理想的矛盾,进而要求二者的统一。林希翎不同於当时老一代的右派,他们有着先於极权主义的思想根基,她属於共产党自己培养起来的第一代知识分子,但她又是那极少的无法为共产主义极权所驯服的人,她的思想无法被折服,因为她的理想较正统理想更为纯正,更为挚着;共产党又无法从组织上、利益上将她俘虏,因为她本是共产党排斥的对象。




林希翎的意义




《不可驯服的林希翎》一书用一半的篇幅,展现了林希翎从参军到进入共产党监狱的历史,与此同时,作者也不露声色地描绘出中共建国初期思想教育--意识形态洗脑--的过程和具体步骤,从军队内部的每周政治学习至土改中的宣传发动,再到知识界对胡风集团的批判,最终扩展到波及全国的大规模反右,一部中国版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系统的确立的历史通过林希翎这根经线浮现出来。从这个角度看,本书其实填补了法语世界对中国反右运动以前意识形态确立时期研究论述的空白,因而也给法语读者了解现代中国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材料。更为可贵的是,以其西方文化的背景,作者注意到性、宗教、亲情等在中国文化中的特殊地位及其如何为极权主义利用的事实,读来令人深思。


从五七年六月底到五八年七月的整整一年时间,是林希翎入狱前遭到思想整肃的一年,自五七年六月二十六日《人民日报》点批判林之後,一个《林希翎问题专案调查小姐》旋即成立,林几乎每天都要受到盘讯和审问。为了使林希翎能够从思想上就范,调查组使用了一切中国文化资源中可以支配的手段,他们将林希翎的母亲从浙江请来京诚,用窃听器偷听其母女间的谈话,他们抓住林希翎同胡耀邦秘书曹志雄的恋爱关系,强逼和诱使她交待他们间的"肉体"关系。与此同时,中共的报刊舆论机器,尤其是《中国青年》与大学的大字报同时向林希翎发起道德批判攻势,将思想认识层面的问题移植到道德立场层面。在这种道德攻势面前,不但曹志雄受到下放农村十年的处罚,胡耀邦据说也不得不指斥林希翎为"流氓"。




在思想道德批判的同时,将林希翎送交工人农民"监督",强迫进行体力劳动是改造思想的又一有效手段。在此期间,林希翎每天的生活安排是:一、写检讨;二、向党交待问题(回答所有来审讯她的人的问题);三、体力劳动。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没有能够收到预期的效果。林希翎在最後离开人大前夕,仍然坚持其一贯立场。如果说由於中共的思想动员,尤其是以林希翎作为反面教材的动员,使得八大类学校的大学生达到普遍的意识形态认同的话,但在改造林希翎的战役上,中共强大的思想改造机器却触礁了。从这个意识上讲,一个思想上"顽固不化"的林希翎的存在,乃是中共意识形态教育的一个失败。




从四九年建国到五七年反右是中共意识形态的确立时期,是这一套思想政治符号在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奠基,落实并取得统治地位的时期,也是以正面宣传、教育为主要特征的大规模意识形态动员时期:毫无疑问,反右运动在确立毛泽东思想为中国至高无上的意识形态基准上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不少研究者看到,反右运动是中国现代政治史上的一大转折,是中共从经济建设转向阶级斗争,最後走向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的开端。从意识形态控制的角度看,反右运动也同时隐含着另一层意义上的转折,即从意识形态的灌输认同向意识形态恐怖的转折。反右中的"右派",以解放前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为旗帜,他们对共产党的批评、指责,无论多么善意,都表明了解放後铺天盖地的共产主义教育并没有使他们丧失思想与判断的能力,而对这些无法被意识形态俘获的自由思想的人,从肉体上给予镇压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对右派的组织处理及强加给他们的人身歧视充分表明了中共可以不惜以思想之外的强制手段达到思想认同的本质。诚然,从四九年中国共产党建国之初开始,中共意识形态统治也是灌输与恐怖两手交叉使用的,如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对胡风的镇压,但对知识分子大规模的镇压则是从五七年反右开始的。




如果说解放前成长起来的这些右派的主流不认同中共意识形态是因为他们是来自旧社会的"渣滓"的话,那么林希翎却属於共产党培育出来的一代新人。渣滓的不堪改造是情有可原的,但新人却顽暝不化有如林希翎,对於当时志得意满的意识形态守护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正是以这种自信和"天真"的心态,林希翎专案组志在必得地去教训林希翎,并企图以各种手段使林心悦诚服地回到正统意识形态道路上来。然而林希翎终於没有低头,从思想交锋的角度,林希翎被送入监狱的那一刻,则意味着极权思想自甘失败。




《不可驯服的林希翎》一书所记载的林的铁窗生涯,及其通过这一特殊的视角所反映出的中国社会,也是值得一读的,但从林本人的历史意识看,她的生命的闪光仍是由於她在中共意识形态的确立时期站出来捍卫了理想的纯正。她的不可驯服的事实,显示了中共强大意识形态的限度,击破了这一意识形态战无不胜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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