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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25日星期日

傅国涌:洁白花瓣洒在林昭墓地上

原题:洁白花瓣洒在墓地上

友人本来打算在林昭墓前背诵戴望舒的诗,但与她的惨烈牺牲相比,与她血写的思考相比,这几句诗的份量也许太轻太轻了。


林昭在苏州灵岩山的墓地。常年都有景仰者拜祭

  二○○八年四月廿九日是林昭遇害四十周年,清明前夕,我和几个朋友相约去苏州木渎镇的灵岩山为她扫墓。那天细雨时断时续,从韩世忠墓园往前,右拐上 山,林昭的墓在一个寻常公墓的最高处,山不高,路也不难走,并不难找。林昭的墓和她父母的墓紧挨着,墓碑上是隶书的「林昭之墓」几个字,墓碑后面刻了她在 狱中所写的四句诗:「自由无价,生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一九六八年,林昭在上海提篮桥监狱已被磨得只剩下不到七十磅,大咯血,最后一次被送进监 狱医院时,对她暗中怀有同情的狱医悄悄说:「唉,你又何苦呢?」她的回答就是「宁为玉碎」四个字。可能有很多人都会这样说,她为什么不懂得自我保护,要用 鸡蛋去碰石头?她为什么不把生命保存下来,留得青山在?她自己也说过:「我也承认:即使自从反右以来,对于林昭,为人的门尽管关闭,为狗的门却一直是敞开 着的!」但她就是不愿选择苟活之路。?

  面对「鸡蛋碰石头」只会粉身碎骨的善意劝告,她的回答是:「如果上千万个鸡蛋去碰撞这个石头,始终会在这块石头上碰撞出一个坑。」

鸡蛋就是要去碰石头

  到了一九六二年,她保外就医期间为什么还要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信?她在狱中为什么要一而再地给上海市长、给《人民日报》编辑部写信,哪怕没有笔她也要用 自己的血来写?并不是她幻想会有什么结果,她解释说:「我确知我的呼喊不会有任何回声(连双挂号信的一张回执都没有哩!试想这美妙制度下的邮电部门之政治 化||特务化都到了什么程度啊!)然而林昭必须对自己的一切行为包括语言负责!有了这封给北大校长的信介于其中,将来编起文集来,从『思想日记』到『我们 是无罪的!』,再到『我呼吁,我控诉!』,这其间的一贯脉络就极其分明而一望可知,而且这年青人完全占着个『理』字!......没理都是你们的!有理都 是林昭的。这个年青反抗者不仅处在有利于占理的地位上,而且行事凡百皆先求得占理!理直则气壮!三人抬不过『理』字儿!有理且能打得太公,况其余乎!」她 引用了许多与「理」有关的谚语:「四方招,八方理。」「吃了谷米,须讲道理。」「有理没理,出在众人嘴里!」

  她明知对方不会和她讲理,但她还是要把理讲出来,不断地讲,直到最后。她不是简单地用鸡蛋去碰石头,她要在石头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她对审讯者说:「利害可以商榷,是非断难模糊!」「一切皆可引相对论。唯是与非断断不能二一添作五。」「是非之间绝无任何调和折衷的余地,从这一点上 说,作为一名奉着十字架作战的自由志士,林昭与共产党之间可谓找不到一句共同语言,唯一共同之点只不过我们的国籍。」所以林昭只能选择向死而生。 她骄傲地宣称自己作为反抗者对于同民族的极权统治者所持的态度「相当光明磊落、甚至允称俯仰无愧!──可对世人,可质天日!」她几次在狱中自述: ......林昭这份难移的该死的本性就是这样!──遇到外来的侵犯镇压之类,首先想着的永远只是反抗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怕你们把林昭磨成了粉,我 的每一粒骨头渣儿都还只是一颗反抗的种子!」

以精神病作斗争的盾牌

  在保外期间,她曾对同伴黄政说:「我在里面活一天就要与他们斗一天,我没有别的武器,我就用唱歌写诗作武器来斗争,开头狱卒们不准,我就是不睬他们, 越是不准唱,我越是非得唱,大声地唱,不停地唱,整天地唱,狱卒们不理解我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精力,这么多的歌词,加上有时我还以写诗画画和绝食作斗争,他 们无法理解一个革命者的情操和意志,就主观臆断说什么我患了精神病。既然他们这样错觉而歪曲了我,那也好,我就更起劲地唱,整天整夜地唱,装得更像些,以 后狱卒们拿我也没办法,最后也就不大来管了,这就给我带来了不少『自由活动』的机会,使我能够常与别人接触,从而掩护了我们的联系和斗争。」

  但是,当监狱方面真的想通过精神病院的鉴定,以她精神病的名义,可以让她解脱的可能时,她却拒绝这种安排──「年青人丝毫不谢这种阴险的、可疑的『善 意』,而只愤怒地认为是对于反抗者的莫大侮辱!虽然,从另一方面看来这或许也相当可以理解。诚如某些人对我所说那样:十数年来在极权统治那窒息性的高压手 段之下,中国大陆上敢于面揭其短、面斥其非者未知有几。故在统治者眼中看出来这个憨不畏死与虎谋皮的青年人恐怕也确乎是有『精神病』的!否则又将如何解释 自己掌着生杀之权的赫赫威势竟尔悲惨地失效,这样一种令人遗憾的事实呢?!」她在︿狱中之花﹀中写道:

  苦难的青春更那得归宿?

  炼狱呵,你是战斗者的家!

  这是她对自己作为一个不屈服的反抗者的真实处境最清楚的认识。初次开庭时,法庭就暗示她:「你有病吗?有什么病?」她的回应是:「可能这个年青人在反 右以及其后的许多事情重重刺激之下,有了或有过某种精神异常现象,但至少并不比先生们更加精神异常得厉害!」一九六六年,张元勋以「未婚夫」名义获准探 监,林昭向他诉说狱中所受的非人对待,狱警说她「神经不正常」,她抢白说:?

  「世界上哪个国家对神经不正常的人的疯话法律上予以定罪?你们定我『反革命罪』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神经不正常』呢?」

反毛不认错是致死原因

  反毛当然是林昭致死的原因之一,她在狱中对毛的思想进行了彻底的批判,但更主要的还是她的不认错,是她这种决绝的态度。她认为反右是绝对错的,她的多 位同学、友人都提到,「反右以后,她死不认错,她是北大唯一不认错的」。据说,在狱中,「有人对她说:你只要承认一句自己错了,就可放你出去。她回答道: 『不,我没有错,决不向邪恶低头。』她母亲劝她「孩子,你就认个错吧,不然,他们会杀死你的。」他回答:「我怎么能认错!认错就是投降,认错就是叛变,我 没有错!」监狱方面越是想制服她这个「黄毛丫头」,她就越是不服,她说那是一场「制服」与「反制服」的斗争,这成为她被杀的直接原因。

  四十年后,面对她的牺牲,世人不仅佩服她的勇气、壮烈和决绝,更惊讶于她的思想,她在红色的牢狱中写下的大量血书,我们现在只能看到极不完整的一部 分,她在其中提出的观点,她对时代和中国命运的思考,她使用的语言都超越了同时代的人。作为思想者,她获得了自由和永生,即使镣铐加身,她的心灵、她的思 想都没有丧失这样的自由,这就是她非同凡响的地方,是她留下后人的独特的精神遗产。

  同行的友人本来打算在她的墓前背诵戴望舒的诗《萧红墓前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

  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林昭的墓后没有海涛,连松涛都没有,只有一片不很高大的香樟树林陪着她,与她的惨烈的牺牲相比,与她鲜血写下的思考相比,这几句诗的分量也许太轻太轻 了。我们最终没有找到表达敬意和纪念的更好方式,只是站在她的墓前向她的英灵默默地鞠躬,只是把洁白的菊花一瓣瓣洒在她的墓地和墓碑上。

(原载《开放》2008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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