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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2月18日星期一

吴越:寻访北苑劳动教养收容所遗址

--沧 海 桑 田,北 苑 怀 旧

编者按:为纪念反右运动50周年,香港电视台记者一行,专程前往北京采访。在吴越先生的向导、 带领之下,实地拍摄了一些当年右派分子们劳动改造的地方。片子已经分几次在香港电视台播出。这里刊登的,是吴越先生作为“陪同”和“向导”所得到的“副产 品”:对当年的“北京市劳动教养收容所——北苑农场”的怀旧。

我们从今天开始连载梦波、梦浪两位先生的劳改回忆录,其中第一篇,写的就是北苑农场。这个地方,凡是经过“劳动教养”的右派分子们,几乎人人熟悉。我们发 表吴越先生的这篇文章,一方面是配合梦波、梦浪两位先生的文章,另一方面,也是为这些“苟活”下来的人们提供一些苦涩的回忆资料。

在北京市的德胜门外大街往北走,过了马甸桥,有一个地名,叫“祁家豁子”。——从地名看,可能是从前有一个姓祁的人在元大都城墙上开了一个豁口,以利行人出入。

现在祁家豁子的东面,建了一个“元大都遗址公园”。这个“公园”,是近年来利用元代大都的北城墙遗址修建的。所以这是北京市最长、最窄的公园:像一条带 子。元大都的城墙,是用土夯成的,当地人习惯于称它为“土城”。当年也许颇高,经过风雨侵蚀,如今只是高低起伏的荒丘而已。

土城在德胜门外的北三环与北四环之间,尽管今天这里已经非常繁华热闹,但在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这里还是颇为荒凉的郊区。1954年夏季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德胜门外面只有一条窄窄的土路,路两旁都是低矮的小铺子,铺子后面,就都是农田了。

德胜门外最出名的两个地方,一个是路西的“功德林”,也就是北京市第二监狱。这是国民党时期(一说为敌伪时期)建成的“模范监狱”,建筑和设备在当时都达 到“模范”的水平;1949年后是关押政治犯的地方。1955年以后,胡风分子、着名的反革命分子,大都关押在这里,后来成了北京市属劳改单位“新都暖气 机械厂”(我有幸曾在那里面劳动了一个月),“文革”后改办摩托车厂。一个就是路东的“土城”。当时的人到德胜门外一打听“土城”,没人不知道的。

其实,人们所说的“土城”,并不是指元大都北城墙,而是指紧挨着北城墙的一个劳改单位:“北苑农场”。



北苑农场大墙外面



北苑农场大墙里面

“北苑农场”的前身是“新生砖厂”。五十年代初,这里属于北京军区军事法庭,是改造旧军官和违法军人的地方。所以这里的围墙,里面的砖是北京老城墙拆下来 的灰色砖,外面的砖,就有一部分是“新生砖厂”自己烧的红色砖。下图砖上显示的“国营新都一厂”,就是“功德林”监狱对外的牌子。很可能“新生砖厂”就是 属于这个“国营新都一厂”的。



大墙砖上“国营新都一厂”的字很清晰

五十年代中叶,新生砖厂交给北京市公安局第五处(劳改工作处),对外的牌子叫做“地方国营北苑农场”。这时候,制砖的任务交给了另一个劳改单位“顺义砖 厂”(后期的顺义砖厂停产,专门关押劳改犯中的疯子),利用新生砖厂的砖窑作为劳动教养收容所。——窑洞分隔成若干“段”,里面白天也是漆黑一团。两盏 25瓦的灯泡,发出惨淡的灯光,五尺之外,就认不出人的脸。

劳动教养,是中国的新发明。是1957年8月1日经人大常委会通过,由刘少奇用“主席令”公布的。目的是通过劳动改造并安置一些无业游民及犯有轻微过错、 不受刑事处分的犯罪分子。所谓“劳动教养收容所”,就是各分局把受到劳动教养处分的人集中到这里来,经过学习,然后发配到各劳改单位去。

1957年,是反右派取得“伟大胜利”的一年。于是许许多多受到“一类处理”(开除公职或学籍、送劳动教养)的右派分子就赶上了这头一班车。在这个地方, 许许多多受到劳动教养处分的干部和学生,都曾经在这里经过“学习”,和无业游民及流氓小偷儿等等一起发配到各地(大都在北京郊区,远的在河北、吉林、黑龙 江,不过仍属于北京市公安局管辖)的劳改单位去劳动,脱胎换骨,走向“新生”。——当时的右派分子只以为经过两三年的改造,就可以回到原单位继续工作或原 学校继续求学的,却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直到1979年,方才得到改正。其中已经有许多人等不到那一天,永远回不到原单位、原学校了。

我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收容所的“男队”一共分三个组,三个组长都是大右派分子,都是司局长以上的大干部。

一组组长顾绍雄,是商业部部长助理(据说他同情农民,主张粮食收购价格每斤提高一分钱,为此被打成“挑拨工农关系、破坏工农联盟”),党龄比我的年龄还 长。我是在上班的时候突然被民警铐住,只在东城分局办个“手续”(填登记表、按手印等),就转到劳动教养收容所了,所以不像在分局关押多日的人那样蓬头垢 面、满身是虱子。到达这里,就分配到第一组。组长见我服装笔挺,皮鞋崭新,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既是右派,又能说会道,就予以重任,先是让我当“值班 员”,负责分饭菜、带领“学员们”上厕所之类;后来把本应该是他的工作:“组织学习、掌握会场”也交给了我,他自己落得清闲。所以别人一般只在收容所这个 “中转站”呆十天半个月,等凑够了人数,就坐上大客车“发配”走了;独有我,却被顾绍雄留在这里帮他“工作了”了四个多月。——1979年“改正”的时 候,顾绍雄已经故去,只在报纸上看见商业部给他开追悼会的消息。

二组组长石盘,是北京师范大学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这是一个传奇式人物。他曾经是陆定一的秘书。但是其貌不扬,矮个子,胖墩墩的。初来的人,如果不知道他 的底细,准以为他是个天桥来的地痞流氓。因为他在收容所担任“专职的”组长,已经被流氓小偷儿所同化,不但对人态度蛮横,还满嘴的流氓黑话,不像顾绍雄那 样,虽然被劳动教养了,依旧老成持重,一副长者的样子。1979年我得到改正之后,听说石盘得到陆定一的帮助,在六十年代初就回到了原单位,安排在北师大 图书室当管理员。但是1966年文革中,我们在劳改队的右派大都没受到太大的冲击,石盘在北师大却成了众矢之的(一者是右派;二者而是陆定一的秘书;三者 他这个人飞扬跋扈,自视甚高,不太合群),受不了折磨,终于跳楼自杀了。

三组组长曹建纯,是国家体委群众体育司司长。据说是贺龙的亲信。但是1957年的“反右大风暴”,贺老总也保不了他。他不像顾绍雄那样严肃,也不像石盘那 样张狂,整天嘻嘻哈哈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有一个十分年轻漂亮的老婆,据说是个运动员,曾经到北苑来探望过他,大家都以为是他的女儿。六十年代中叶我 在团河农场再次遇见他,带着的老婆,已经是个说一口山西话的农村妇女。看样子,漂亮的运动员早已经离他而去了。——不过三个组长中,总算他活到了“出头” 的一天。是不是“官复原职”,我就不知道了。

六十年代初我因为“转场”第二次到北苑收容所的时候,人们已经不住窑洞,而是住军用帐篷了。组长姓林,据说是派到东德去的留学生,被划为右派后,私自跑到 西德去了。因为是他自己跑回来自首的,没有按“叛国罪”论处,“宽大处理”,只送劳动教养。1979年改正以后,在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工作,是大百科全书 “天文卷”的主编。

我在北苑收容所的四个月多月中,所遇到的右派分子,何止一百人!其中最多的是大学生,其次是一般干部,还有许多教授、学者、医生、演员等等。可见这里面藏龙卧虎,有多少精英分子!

我第一次去那里,粮食还不定量,可以放开肚子吃。不过所吃的窝窝头,不是用玉米面做的,而是用麸子面做的。吃的当时似乎是饱了,却不消化,吃下去的是什么,拉出来的还是什么。



上 图是北京地区很常见的野生植物,土名叫做“野麻”。春夏两季叶子很大,我们上厕所,都摘它当手纸用。它秋天结的果实土名叫“麻果”,样子很像“罂粟”。里 面的种子是黑色的,比芝麻粒儿大得多,油性很足。1959年8月粮食定量以后,每人的定量名义上有30斤,实际上不足20斤。因为其中有一半儿是白薯干, 而且是霉变了的。而菜汤永远是白水熬白菜,根本见不到油腥。人们饿急了,就四处“打野食”:动物中最好的是青蛙和长虫;植物中最好的就是这种“野麻籽” 了。一旦发现,立刻摘下,用手一搓,吹一口气,把外壳的碎末吹掉,留在手心儿里的就是“营养丰富”的野麻籽。只是生吃有些涩口。——在饥饿的岁月里,肚子 里特别缺油,可以说是它救了我的命!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劳动教养收容所搬到另一个劳改单位“良乡电梯厂”去,北苑农场的地址改办“北京市公安干校”。文革结束以后,这里改办“北 京警察学院”。后来警察学院搬到郊区县去了,这里的校舍拆了,北头盖起了高楼大厦,成了中国网通(CNC)和计算机技术应急协调中心的办公楼,地址是裕民 路3号;南头现在是现代化的住宅小区。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我总以为这里再不会有“北苑农场”的任何遗迹了。今天(2007年2月25日)偶然路过这里,发现不但北苑农场的北围墙居然没有被拆掉,竟连当年围墙上的岗楼都还顽强地、孤独地站立着。——当然已经是破旧不堪,属于真正的“遗迹”了。



这是北墙东面的岗楼(从里面看)


这是北墙西面的岗楼(从外面看)

当年四面的岗楼上一天24小时有警卫持枪值守。围墙下面是高压电网。我们在“里面”不但能够看到岗楼上的卫兵,偶尔还能看见墙外土城上嘻嘻哈哈的“游客”。

警卫部队和劳改单位是两个系统。劳改队的队长无权指挥警卫战士做任何事情(从维熙的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描写劳改队长下令警卫战士开枪,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警卫部队住在墙外,另有一个门通向岗楼。如下图所示。



上图的背景,是在当年北苑农场内新建的高楼大厦。奇怪的是:五十年前的岗楼,居然不拆掉,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半个世纪,风云变幻,沧海桑田,面目全非!我也已经老了,老了!正是:

想当年,来此地,也曾经粉面油头,少年英俊;

到如今,回这里,却已是眼花背驼,老态龙钟!



和我一起旧地重游的,还有杜高。他是吴祖光的大弟子,也是所谓的“二流堂小家族”分子,加上1957年前在《新观察》杂志上发表一篇杂文《契诃夫笔下的小 人物》,被打成右派,送劳动教养。他教养得早,当时的劳动教养收容所还在藏经馆,不久就被发配到黑龙江省的新凯湖农场(属北京市公安局管辖)了。1959 年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工作处举办“劳改成就展览会”,看中他是个“青年作家”,把他调回北京来写“解说词”,当时就住在北苑农场的窑洞里。展览会结束,他被 分配到“新都暖气机械厂”当宣传员。1979年落实政策,他回到原单位中国戏剧家协会,入党以后,当了书记处书记,兼任中国戏剧出版社总编辑。最后在电视 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的任上离休。



左:吴越;右:杜高

(作者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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