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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2月23日星期日

吴稼祥:活得多些

——选自我未出版的笔记《如此我悟》

写出这个题目,心里有点疼。我在某个特殊景况下写过15篇散文,其中一篇的题目就叫《活得多些》。当时写得极其认真,差不多一个星期写一篇,一天只写300多字。写好后,我把它们当作赃物,偷偷地藏进皮鞋的鞋垫下面。后来还是被拿走了。从此丢失。 (图为作者)

那些文章我很心爱。题目我还记得:《怀念》、《活得 多些》、《想念蓝天》、《超越生命的局限》、《多于给予》、《等待》、《阅读内心》、《人性的光谱》、《拒绝抚慰》、《正在流逝的时光》、《人生的月 亮》、《沉思的生活》、《保持内心的宁静》、《告别白杨》和《为美好活着》。重新写,已不可能。心境难再了。

在 《活得多些》那篇散文里,我指出,生活的支柱容易断裂,只过一种生活的人,经不住这种打击。比如我,被活生生地从生活的躯体上撕扯下来,扔在这埋葬活人的 坟墓里,如果我只过一种政治生活,我一定苦不堪言。幸亏我还会过沉思的生活,隔离对于我就成了一种恩惠。我不必象笛卡尔那样,为寻找美好的沉思环境而躲入 壁炉。

这 是那时的想法。半年前,一次散步所见,使我对这个问题又有所悟。那是暮春时节的一个薄暮,我去玉渊潭公园散步。夕阳的余辉下,有五六个老人在街边下象棋。 两个人下,其他人围观。下棋的两个人正在高声争吵。走近一看,他俩正在争夺一匹马。一个眼睛瞪得溜圆,一个脖子涨得老粗,口中说着脏话。这种好胜心理与他 们的年龄和退休生活很不相称。

来到湖边,三五老人在水边垂钓。个个鱼篓空空,人人恬恬淡淡。微风拂面,波光粼粼,一派与世无争的平和。令人有桃源之慨,有出世之想。

我的心砰然一动。同是老人,为何性情两样?这和他们从事的活动有关。纹枰很难不争胜,钓翁之意岂在鱼?由此想到,人们的性格和品质,被他们所从事的活动和职业所塑造。

我当时正在读高阳的《胡雪岩全传》。胡有四大事业:钱庄、当铺、丝行和药堂。最不忠诚最不道德背叛行为最严重的是上海钱庄的挡手(经理),其次是杭州当铺的头儿,最忠诚最无私的是胡庆余药堂。在众人都趁胡垮台捞一把之际,惟有药堂的同仁精诚一致,要为胡先生保住最后一块产业。而他们平常受惠还是最少的。

莫 非在钱庄干活的都是恶人,在药堂做事的都是圣徒?非也。钱庄是挣钱的,而且挣钱最容易,所以人人学会了挣钱,学会了最容易挣钱的方法,那就是用老板的钱生 自己的钱。药堂在胡雪岩的安排里,承担的是慈善职能,他用药堂求名,用钱庄得实。药堂不挣钱,也就教不会职员挣钱。药堂行善事,也就培育了职员的善心。

这就是说一个组织的成员的品质取决于这个组织的目的。普遍认为一个政党夺取政权前比夺取政权后要好,原因就是夺权前后组织的目的不一样。夺权前的目的是争取胜利,夺权后组织的目的就成了分配权力了。

手段能吸收目的,职业能消化人,组织会使人片面化。出租汽车司机很少有脾气好的,幼儿园的老师很少有性格坏的;在政客身上寻找诚实,一如到妓女眼中阅读纯洁;在富翁的存折上提取慈善,从职业杀手的枪套里掏出怜悯,也和在赌徒的手上搜索谦让一样难。

不 愿意这样被职业限定的人,就不能只过一种职业生活,而要多过一些生活,以便抵抗职业对人的奴役。活得多些,就是活得全面些,丰富些,可爱些,人和人之间和 谐些。否则,职业的冲突会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业余时间人们过的生活越接近,人们和谐的可能就越大。最接近的生活当然是心灵的生活。一个不过心灵生活的 社会必定四分五裂。

最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多了一个角度。这个角度可以用我今天中午见我朋友时想到的一副对联来表达:

名利如云,得必有失失必有得何苦患得患失;

人生似梦,去便是来来便是去不须争来争去。

我们一生下来都追求“得”:母亲的乳汁、父母的宠爱、老师的嘉奖、情人的亲吻、社会的地位和滚滚的钱财。可我们得到了所有这些东西就幸福了吗?

今天上午看电视,今年的十大杰出青年之一秋云在“综艺大观”节目里回答观众的问题,其中有人问她,自己下海挣了不少钱,可一点也不感到幸福,这是为什么?

这是一个在电视上回答不了的大问题,而电视又必须什么问题都能回答,秋云的回答就有点文不对题了。她说她没有富过,不知道富人的感受,至于她,她只要能看一眼蔚蓝的天空、盛开的花朵和幽暗的远山,她就会幸福满怀。她几乎是个盲人,视力只有0.01

秋云的幸福是我们每一个健康的人都享有的。我们并不以此为幸福,是我们都错了吗?当然不。

“我得到了我不追求的,我追求我得不到的。”这是泰戈尔的诗句。

这就是我们的人性:已经到手的东西就不再是我们幸福的源泉。得到的东西越多,你幸福的空间越小。

一个爱金庸的朋友问另一个朋友:“你读过金庸吗?”当听说没读过时,他十分羡慕地说:“你真是太幸福了!你拥有第一次读他的快乐,我们已经没有了。”

最不幸的人是他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得到的人。“世上什么事情都可忍耐,只是幸福的日子不可接踵而来。”歌德对此是有体会的。

这 当然不可能。由于世界上的事情都是相对存在的,我们得到这一面的东西,必定失去与它相对存在的东西。我们得到一个女人,便失去了所有女人;得到权力,便失 去了自由;得到富贵,便失去了家庭和睦。根据我上面所说的组织的目的决定其成员的品性和相互关系的原理,富贵之家不再是享受天伦之乐的伊甸院,而是分配遗 产和争权夺利的名利场。贾府是这样,西方的华丽家族也是这样。

这就叫有得必有失,它的另一面是有失必有得。对于刚开始生活的年轻人来说,懂得前一点是重要的;对于功成名就而感到不幸的人,懂得后一点是重要的。对于后者,获得幸福的最佳途径就是失去。

失去的越多,我们可能获得的东西就越多。不失去整个现实世界,修行者便不能得道成佛。《廊桥遗梦》中金凯和弗朗西斯卡不相互失去对方,就不会有那么长的美梦。

所以,失去,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学会这种生活方式,我们就能活得更多。失去的生活,就是道的生活。失去一份欲望,长一份智慧;失去一份成见,长一份悟性;失去一份“现实”,长一份梦幻。

从这个意义上说,只有活得少一点,才能活得更多。

不过,我不赞成把全部生活都变成失去,那是一种极端的生活。我们不要做现代的僧侣和苦修士。众生苦,众僧更苦。古来僧道千千万,试问得道有几人?

修道、学佛都是和死亡作斗争的一种方式。

我们不仅要学会生,还要学会死,这是对的。但我们不仅要学会死,也要学会活。世人不懂前者,“专业”和尚和道士不明白后者。

生活是一种体验,死亡也是一种体验。世俗的生活是一种体验,修道的生活也是一种体验。活得多些,就是多体验一些。

199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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