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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8日星期一

蘇暁康:靈媒、特異功能、沉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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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一場災難,曾陷我於精神癱瘓之境,卻也引我到過奇異領域,不論懸崖、臨界點、月光升起的海上,還是冰界、小路、死亡幽谷,終於你會遇到——稱作什麼?權且叫它靈異界吧。今天這個世界的不確定性增強而非減弱,基本教義派自是掠土佔地,各種靈異人士忙得很,印度本是一個靈異大國,你看連總理也忙乎瑜伽,中土則世俗政權過大過強,壓抑靈界甚重,前陣子有個花和尚被抓,則是靈異界也搞歪門邪道,此界也是今不如昔,昔者,即便是在海外,靈異界也頗有道行……】

你怎么能遇到這種「接通了所謂超越性力量的人」——西方稱為“靈媒”﹐中國人大概就稱為“特異功能者”呢﹖從神秘主義的角度來說,這依然是你無法控制的一個異數。
九三年九月一個陰沉的早晨,傅莉還被綁在輪椅上只會右腿踢人,我就撂下她從水牛城往芝加哥趕去,心里一團亂麻﹐根本理不清為什麼傅莉和我突遭劫難后﹐便立刻就有「一個異數」出現﹖
當我從三天昏迷﹑接著又三天的胡言亂語中醒過來,就有人告訴我﹕嚴新大師救了你。
嚴新﹖怎麼會是他﹖
十年前我曾遇到過這位特異功能者。

一、白髯老者

我至今無法解釋一個極清晰的殘夢﹕那七天神志迷亂中,我覺得有一條腿整個斷掉了,朦朧中忽有一鬚髯雪白的老人來,把它接上了。守了我几天几夜的朋友們也證實,我胡言亂語中反複跟他們訴說的就是這件事。這也許只是傷痛的幻覺。可是,病歷上明明寫著﹐我因骨盆部位的神經叢挫傷而右腿近乎癱瘓,撞擊也造成顱內蜘蛛膜下血種,但我卻是一醒來就能靠拐杖走路,醫生用儀器也查不出任何功能障礙,只好簽字放我出院,還說﹕你是我們醫院自今車禍出院最早的人。
白髯老者是誰﹖我怎麼就沒癱瘓﹖一見到昏迷在急救室里的傅莉我就大腦一片空白,沒有一點力氣回頭再去想這些。然而這件常理之外的事,就成了一場飛來橫禍把我平生腰斬了之後所給出的一個開端,是連拒絕的能力都沒有的。此既我所說的神秘的“靈媒”何時光顧于你也是你無法控制的。
奇又奇在,一九九三年夏天時乖命蹇地去了水牛城,那里的一群中國大陸留學生非要約我胡侃“中國文化”,侃了一夜第二天就翻了車,待我醒來﹐那位讀物理的博士生康華才說﹐原來他們都是氣功大師嚴新的徒弟。接下來他們所說的,就屬於信不信由你了﹕車禍後他們立即向嚴新求救,一紙傳真發過去,那廂嚴新便覺頭頸劇烈疼痛一陣,說道﹕出事了,還是個熟人,我得救他們。
嚴新者何方神聖﹖大致是毛澤東時代結束之後,中國大陸蟄伏多年的氣功各門派紛紛出山,八○年代初期從全國各地不斷冒出身懷絕技之士,大多有意念移物﹑透視人體﹑治療絕症的特異功能,不消幾年便徵服北京各高等院校如北大清華﹑各大媒體如新華社中央電視臺,甚至進入中科院的研究項目。
其間,有一來自四川深山中的年輕人,神秘地先在外省創下幾樁妙手回春醫治絕症的奇事,然後從容進入京師,一舉名列几大特異功能者之列,接著就呼風喚雨﹐在全國大辦氣功班,動輒上萬人聚集打坐吐納,盛況空前,中國大陸從此進入一個神秘的“氣功時代”,官民同好,波瀾起伏。這個四川青年名叫嚴新,沒有人知道他何從何去。“六四”以後,他忽然來了美國,坊間流傳他曾被布什請進白宮,而大陸留學生中悄悄興起一個「國際嚴新氣功學會」,在美國各大學都有分支,骨干都是搞理工的助教﹑博士碩士生……。

二、氣功是一種信息

我們在水牛城遭遇車禍后兩個月﹐恰逢嚴新的一個氣功班將要在芝加哥開張,仿佛成了救傅莉的唯一機緣。我不顧一切要去見他,一路上昏昏沉沉回憶著十年前的一樁往事。
……事情都同我母親有關。大約是一九八三年冬,當時北京正被各路特異功能者輪番轟炸著﹐文學界也不免染上﹐請來東北一位氣功師“授氣”﹐京中文藝名流皆去那「氣場」看稀罕﹐傅莉也隨我進去聽過一次﹐大概我們都屬於「氣脈不通」之輩﹐毫無神魂顛倒之感之態﹐也就退出了。這時﹐我媽卻執意要介紹我認識一個異人,“跟他聊聊,也許值得你寫”。媽媽姓龐,是光明日報專職負責醫學衛生報導的資深編輯,多年提倡中西醫結合,可她卻是不信邪出了名的,這個行當里的記者背後都管她叫“龐老太”。她偶然發現石家莊一個高位截癱的建筑工人,竟被四川來的嚴新以氣功擺弄得站起來走路了,就去悄悄作了調查,然後寫報導給于肯定。這就是嚴新後來所說的,“龐老太”對中國氣功界“有貢獻”,據說這也是他要救我們的緣故。
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我隨媽媽去了一趟國防科工委的招待所,見那位三十出頭的嚴新,只穿一件襯衣也不覺冷,人有些靦腆,很重的四川口音,跟我談了一通氣功主要是一種“信息”,聽得我如墜五里霧中,再問他的背景,他卻閃爍其詞起來,不愿多講。
後來媽媽又把他請到家里來。他將一根電線插進電門﹐自己捏住火線﹐要我們全家人手牽手﹐最後一個人去捏另一頭的零線﹐這樣﹐他觸碰任何一人﹐電流就形成回路。他說這樣他就可以「透視」每個人體內的病灶。記得他讓我閉上眼﹐碰了一下我的額頭﹐立刻麻酥酥的象觸了電﹐眼前一派星光閃爍﹐只聽他說﹕“別怕﹐我可以把電壓降下來”﹐接著說了一通哪里有病灶﹐有些是准的﹐有些似乎聞所未聞。後來媽媽弄飯﹐他說不吃葷﹐但可以吃雞蛋﹐象個回民。我問為何不吃葷﹖他說﹕
“生物體內有大量信息﹐牲畜被殺死的時候﹐這些信息還在﹐誰吃了就是吃進去複仇的信息﹐所以會得病。”
我當然聽不懂﹐只奇怪難道雞蛋里就沒有「複仇信息」了﹖那天陪他一道來的﹐還有他的妻子﹐一個一言不發的四川姑娘。我想側面打聽嚴新的背景﹐她只笑笑。我後來對媽媽說,人家來歷神秘,似乎不肯外洩,我能寫什麼呢﹖很久以後我才聽說,他那次住在國防科工委,是為了搶救患絕症的中國“導彈之父”鄧稼先,但好象沒能救過來,而嚴新也常常以此例說明氣功并非萬能。

三、春風不度

那個冬夜讓我在十年后竟忐忑不安起來,有些事是“神仙”也無奈的。比如鄧稼先,也稱得上是個“國寶級”的,嚴新不會不使真功夫,可就是不靈,據說有什麼障礙擋著。“靈媒”都不靈,大概是一種最讓人難以承受的打擊,不求也罷了,否則就是連老天爺都不肯垂憐的事。我深深的恐懼傅莉的命運……。
康華驅車晝夜不停﹐帶我和苏单从水牛城趕到芝加哥時﹐已有數百人在一個假日旅館里候著去接嚴新的氣。
嚴新單獨見了我和蘇單一次。他還是老樣子﹐好象面容丰腴了些﹐不過似乎也掩不住歲月不饒人。他若無其事說了几句﹕“你太太會恢複的。需要時間。你們專心練九步功﹐特別是你”﹐他轉臉朝蘇單﹕“兒子的信息對媽媽最靈。”
這几乎是在強調一種倫理。可憐蘇單﹐還只十三歲﹐便坐在那地毯上﹐跟著幾百個成人﹐隨嚴新不休不眠地打坐吐衲﹐盤腿挺腰板硬是三天三夜﹐弄得嚴新都有些喜歡他﹐捋捋他的頭說﹕“煉童子功罷。”
那三天三夜﹐我是腰都快坐斷了﹐不知道兒子是怎麼熬的。一坐下就是十幾個小時﹐暈天霧地日夜連軸轉﹐而嚴新就用一只麥克風﹐車箍轆般的﹑前後不厭重複的一講也是十幾個小時。我是近幾年頗有些「演講」經歷的﹐多大的場合也不會怯場﹐只是「表演」效力頂多兩個小時﹐再多就語無倫次了的﹐於是知道他那般講法﹐也確乎是要有「真氣」頂住才行。
聽下來﹐他好象又是儒佛道混雜地講著最通俗的中國傳統大道理﹐自然是信手拈來地夾雜進去無數也是最通俗的故事﹐那種任何一本「佛教故事」﹑「道教傳說」﹑「儒家人物」之類的小冊子里都會有的老生常談。我在台下稍一走神兒就會想﹕這倒是宣揚傳統文化的一個辦法﹐恐怕比杜維明教授還受歡迎﹔可是﹐若杜先生也在席間聽它一陣﹐我估計會受不了╴╴“傳統難道是可以這麼個講法的嗎﹖”他也許會如此質疑﹐我猜。又者﹐那些與人為善﹑積德﹑不貪﹑尊長扶幼的價值觀﹐同入靜﹑吐衲﹐特別是嚴新要每個人凝神專注自己丹田里的那朵荷花﹐有何關系﹖久了﹐我也是估妄聽之﹐只覺得腹內那朵荷花竟越發成型﹐也越發艷起來……。
不過﹐無論我或蘇單腹內之荷花﹙為什麼不是玫瑰﹚紅得再艷﹐幾百英里以東的輪椅上的傅莉難道會因此醒過來嗎﹖當接觸這個神秘主義體系時﹐我之愚鈍不在它的理論﹐而是它的交往的方式。氣功師以意念治病至少還是當面向病人發功的﹐嚴新剛出山時大約也是﹐但後來就真的「神秘」起來﹐有千里之外呼風喚雨之術﹐信不信由你。這次我極想用擔架把傅莉也抬得來﹐可是這邊氣功班堅決不許﹐說嚴大師早已遠距離發功給她了﹐還說﹐你要不信﹐那功可就無效了……。

四、沈思

傅莉的魂兒丟了。
在以生理知識作基礎的現代醫學看來,此乃某些腦細胞死亡﹑記憶破碎而產生的精神現象,哪里會有什么“魂”的問題﹖一涉及到所謂“靈魂”,就是神祕主義,而西醫至少已經花了超過一百年時間去剔除它的神祕主義殘余。可是自從佛洛伊德出現,又解除宗教神祕主義被視為“幼稚的無助”﹑“退向自戀”等。基督徒林語堂認為,在知識特別是現代思想領域,只有四﹑五個有獨創性的人﹕佛﹑康德﹑佛洛伊德﹑叔本華﹑斯賓諾莎,他們的思想飛翔到其它人從未到過的地方,其余的人只是複述別人曾經想過的。醫學一如科學,前面的視野大致還是神秘的一片黑暗,西醫對大腦的了解大概又是各科里最落後的。佛洛伊德則是掘到了人的潛意識的最為暗黑處。可是那里難道就出現了“靈魂”嗎﹖我不知道。
人們現在只知道,可能有比藥丸和手術刀更神秘的痊癒手段,其中最具挑戰性的就是所謂“宗教治療”〔healing〕,在西醫束手無策的那些領域,如當今苦惱著美國和整個發達社會的癌症和愛滋病,以及另一些因壓力和生活方式造成的如高血壓﹑中風﹑關節炎和沮喪等劇烈疾病上,進來不斷冒出一些宗教治療師的奇跡。
美國新墨西哥州一個叫愛特拉的婦人,在她刺繡窗帘密布的家中,設一蠟燭﹑玫瑰和香料簇擁的神壇,每天花一個鐘頭為遠在舊金山的五個愛滋病人祈禱。那里的加州太平洋醫學中心的塔戈醫生招募了二十位宗教醫治師,輔助作腫瘤心理學研究,愛特拉是其中的一個。這位生于愛沙尼亞的“靈媒”,聲稱她在禱告中憑借病人的相片,即可以她的心智進入其體內去探險:“我看到的全部器官就象通過一部解剖書,我能夠看見有東西在哪裡被苦惱。這些區域通常是黑暗的陰鬱的。我進去如同白色的陣雨把它全部洗滌出去……。”
這是美國『時代』周刊報導的,讓我讀了覺得象是在描述一位中國來的氣功師。這位愛沙尼亞“靈媒”所作的祈禱,既不是基督教的,也不是印度教或佛教的〔兩者在美國均很流行〕,以及她能“透視”人體內臟,都頗象近十年來中國大陸所風行的“特異功能”者。
雖然舊金山的塔戈醫生尚未公開這位“靈媒”的治療效果,但越來越多的醫學專家都不再反對治療更關心靈魂問題,而在二十年以前,任何有自尊心的醫生都絕無可能讓祈禱或其他“巫術”進入他的治療和研究。
宗教治療與靈魂是一種什么關係﹖宗教信仰又對生理和健康發生哪些直接影響﹖『時代』周刊說,至少二百項研究接觸到直接或間接的宗教角色,大多數提供宗教對健康有益的證據,其中最明顯的是:有232位心臟外科手術病人認為,他們活下來的一個最明顯的因素,是獲得來自宗教性信心的安慰﹔一項對高血壓的30年研究顯示,經常去做禮拜的人比不經常去做的人,血壓低5 公釐﹔一項對四千個中年者的研究發現,參加宗教性服務的人較少沮喪,身體比那些不參加的或在家作禮拜的人健康。
總之,大量研究認為,將心智集中於單一聲音或影像之上,即所謂“沉思”會引起一組生理學的變化,如使心率、呼吸和腦電波慢下來,肌肉放鬆,而且腎上腺素和與壓迫力相關的荷爾蒙分泌也減少。這太象作氣功了。
於是,在20世紀行將結束之際,不再幻想高科技醫學將如同現代化一樣“偉大完成”的一種“清醒”正在出現,而美國每年從宗教醫治找尋安慰的化費估計在300個億左右,其中超出一百萬是化費在一些著名“靈媒”〔特別是從印度來的〕的暢銷書和錄音帶上,他們提供了東方風味的沉思術和藥……。

五、障礙

我是真的相信嚴新有起死回生之術﹐肯不肯是另一回事。這也是交往方式的問題。如今他周圍有一大群人拱圍著﹐據說都是「辟谷」了的﹐日日不吃東西只喝水。隨他練氣功的人成千上萬﹐能得「辟谷」者鳳毛麟角。這些人是他的代言人﹐我無法隔過他們直接見嚴新。他們說嚴大師于車禍那一瞬間﹐早已“遙控給了你們信息﹐否則你蘇曉康為什麼沒癱瘓﹖”我因為有白髯老者接腿的那個夢﹐也是無話可說。
於是關於傅莉﹐他們說“看來是有障礙”﹐而這障礙還在“你蘇曉康”﹐我問緣故﹐“想想你對中國傳統作了什麼吧﹗”╴╴我猜指的是『河殤』﹐他們終於說出來了。我八十年代不經意弄出來的那個「河殤」﹐成為“煽動天安門動亂”的官方罪名在先﹐又“阻塞”嚴新遙控給傅莉之「信息」于后﹐真是我的一大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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