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FoYaoTiaoQiang 佛要跳墙 2021年9月
金融是个技术活(下)
如果我们穿越回到100年前的上海滩,想要来中国华尔街——上海,从事一把民族金融业,那基本只有两个选择:票号和钱庄。
票号主要做汇款(那会儿叫做汇兑),以雷家“日升昌”、“乔家大院”为代表的山西晋商,就是吃这碗饭的,他们发放银票,帮朝廷和商户汇钱,然后利用这些沉淀资金搞放贷;
而钱庄则主要做银子和铜钱的转换,后来又做吸储、借贷,算是坐地收息的。

很快,你就会发现,票号比较难做,毕竟一来要全国搞连锁,不花点时间建不起那个汇兑网络;二来要信誉,毕竟这个行业讲究老字号,品牌一时半会儿也累积不起来。
不过开钱庄就相对比较容易了。
按照当年的潮流,搞实业顺便弄几个钱庄放贷算是标配。晚清工商业领域,从杨坊、胡雪岩、盛宣怀,一路到徐润、唐廷枢什么的,凡是大家听到点名头的,几乎各个都兼营或者附股钱庄,就跟现在凡是个互联网公司就想搞个金融牌照搞小额贷款一样。
这个嘛,也不奇怪。还记得买办的主要功能吗?洋商和内地市场的中间人。
以生丝为例,当年国内的生丝生产者大多是小规模作坊,所生产的生丝需要“丝行”统一现金收购后卖给洋行。而丝行的自有资金往往不过万把两,光靠本金,收购量不过二三十包。想要做大,放到现在是去找银行,或者搞民间借贷。在那个年代,就是找钱庄,一般会把本金放到数倍甚至十倍,采购几百包生丝。
买办作为中间人,既熟悉洋行,又了解丝行,有了点本钱自然就会介入这种“资金过桥”的生意。每年春天,钱庄对丝行大量放贷,由丝行向生丝作坊提供“预购款”;到了秋天,新丝开盘,洋行统一收购付款,然后丝行结清钱庄贷款。
你看,上下打通、一本万利,妥妥的供应链金融。
显然,丝行想放大本金,多做生意;钱庄也想玩杠杆,做“超常规发展”。那钱从哪里来呢?
一部分是各凭本事,除了通常的吸储外,各有门道。比如徐润,优势是官商合营,很多钱来自于招商局资本金,公款挪用、靠山吃山;比如胡雪岩,优势是红顶商人,很多钱来自于各地公款存放,所以胡老板大部分时间花在打点关系、搞女人上,也算是努力跑业务了。
一部分是靠票号,这个之前提了,汇兑的资金沉淀可以通过银庄获利,算是同行拆借,“盘活资金”;
剩下的,那就是靠外资银行了。当年的外资行,资本金高者达数百万两,对比本金不过几万两的银庄,实在是庞然大物。何况,洋大人不仅钱多,还很“仗义”,每年提供“拆票”(短期贷款),给上海银庄放款几百万两白银,帮助他们扩大杠杆,5万本金放50万的贷款生意。
于是,民族金融天才们左手是丝行、皮毛商、茶农的生意,右手是票号、外资银行的借贷。1块钱本金赚10块钱的利息,各个盆满钵满。快钱如此过瘾,谁还有兴趣搞夯实业务、维护信誉、改善公司架构、提高流程效率……这种“百年老店”的玩法。
而巴菲特老爷子在几百年后说了,“只有退潮了,才知道谁在裸泳”,道理谁都懂,但杠杆和快钱这种事情,就跟吸毒似的,染上容易戒掉难。1870年之后,上海钱庄的“拆票”金额已经达到300万两以上,信贷行业严重依赖外资银行的短期信贷支持,几近裸奔,而潮水很快就要来了。

1873年5月,丝茶旺季,外资银行突然降低惯常的短期贷款,市场银根吃紧,利率飙升,钱庄开始承压;到了9月份,银行一致行动,突然说必须收回贷款,短短几周内收回全部拆票300万,市场流动性瞬间被吸的干干净净,人造的大潮水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啥意思呢?行情好的时候,银行给你年息3%去买房,并且鼓励你买个10套;等到经济形势不好,你收入减少的时候,银行说抱歉抱歉,出了新规定,利息临时提到30%爱要不要;于是打工仔破产清算、银行低价回收资产,大家感受一下这一条龙服务的镰刀有多锋利吧。
当年,上海50家以上钱庄现金流断裂,票号、商行总亏损以百万计。外资银行表示不好意思,主要是欧洲经济危机,我们也是在执行总行的政策,下次肯定不这么搞了,至于你们的生意,我就暂时接手了。
1879年5月,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外资行突然收回拆票,短期利率飙升,几十家银庄破产。《申报》评论说,外资银行已经摸到了上海金融市场的规律,当市面银两充足时,年化利率差不多也就是8%左右,可一旦收回拆票,利率可以很快飙升到33%。伴随而来的就是资金链断裂、坏账攀升、银庄倒闭、丝行破产。
道理已经很清晰了,民族金融想不想反抗呢?当然想。不过反抗的方式不是引进技术、学习金融、升级公司结构、累积资本、做长远打算,而是……继续投机。
1881年,商界领袖胡雪岩准备联合丝行、囤积生丝,夺回定价权;两年后,生丝已经囤了15,000包,宁波丝行也加入了价格联盟,一切准备就绪。1883年,东亚寒潮,浙江生丝减产、价格高企,胡雪岩抓住机会在市场扫货,带领价格联盟,一齐向洋行要求抬高丝价。如果放在1863年,这无疑会是一场对外贸易的大胜仗。
然而,胡大人,世界已经变了。1883年的世界里,苏伊士运河已经通行14年,中欧距离缩短到了四分之一;越洋电报已经使用17年,摩斯码能在几分钟内实现欧亚信息传递;茶叶已经在斯里兰卡大量种植;而我们引以为傲的生丝,早就以工厂的方式在意大利、日本、法国大量生产。
当胡雪岩和他的同行们眼光局限在中国,想要囤积居奇来“夺回定价权”的时候,他不知道,定价权不是靠投机,是靠全球信息传递、先进生产技术、高效物流系统和强大金融体系。
年初,消息传来,意大利生丝丰收,上海各大洋行直接电报下单、国际银行授信、汇款,迅速把订单转向意大利;9月,在汇丰银行买办席正甫的带头推动下,上海各大外资银行停止办理每年惯例的短期贷款“拆票”业务,于是300万两白银被抽离市场,紧逼各地银庄、丝行;10月,清法纠纷升级,战云密布,各地官绅票号开始提取资金以求自保。
需求被转移、短期现金流枯竭、资本被抽走,11月,胡雪岩撑不住,低价卖出所囤生丝、大量亏蚀,市场上迅速传出胡雪岩巨额亏损,即将破产的消息,于是,金融业的噩梦——挤兑开始了。
到12月,胡雪岩阜康钱庄歇业;危机迅速蔓延,招商局总办徐润名下的,上海最大地产公司短期流动性不足,倒闭,几十家往来钱庄被牵连。
这种时候,朝廷是稳定市场、降息、迅速注入流动性吗?当然不是。各地政府迅速出手,封锁有公款往来的银庄,先保住自己的资金安全再说。比如在浙江,阜康钱庄一歇业,官府迅速把有关联业务的二十来家钱庄查封,保住官银。于是市面更加恐慌,挤兑进一步扩大。
到次年底,上海钱庄倒闭68家,宁波13家,镇江45家,扬州17家,破产潮一路从长三角卷到汉口、九江、重庆,数百家商户关门,商业几乎陷入停顿。而同年,汇丰银行的年度汇报是:“今年(1883年)景况令人满意……本行吸收存款和发行钞票都较去年大为提升……”
嗯,同行都死伤一片了,那可不业绩大为提升吗。
教训惨痛吗?惨痛。有卵用吗?没卵用。
1883年金融危机之后,钱庄、商行、政府痛定思痛,然后一致认为是奸商当道,才有今日的危机。胡雪岩、徐润被拖出来吊打一番,然后该干嘛干嘛,之后的十数年里,大清居然都没有自己开一家银行,简直匪夷所思。
当然,大家也别觉得大清拉胯,毕竟100多年后的今天,机场还是摆满了《红顶商人胡雪岩》,粉丝们坚定的认为,他的倒台主要是因为介入了李鸿章和左宗棠的政治斗争,可以通过提高“情商”、认真学习来避免重蹈覆辙。
至于产业升级、投资基础学科、提升运营能力、创造品牌力量……这实在太遥远了,哪里比得上傍个高官、放大杠杆,赚点快钱来的爽,真是梦回大清了。
回到主线,徐润被查,盛宣怀接手招商局,换汤不换药,还是开钱庄、买楼,随意腾挪资本金;胡雪岩倒台,新一茬“红顶商人”上台,民间金融依然是钱庄、票号赚快钱,官员继续把“国有资金”放在拉存款最积极、“情商”最高的老板手上,比如源丰润严义彬、比如正元钱庄陈逸卿。
用当代的说法,就是“市场恢复繁荣,风险正在累积,政策不够敏感,信号未被捕捉”。
1883之后的十年内,金融风暴了无痕迹、官场陋规一切照旧;各地政府借外债仍然借的不亦乐乎,全国金融对外资银行的依赖继续一天天加强;大清翻了个身,继续做她同光中兴的大梦;只是卧榻之侧,一双阴冷的双眼已经缓缓睁开。
1871年,日本颁布《新货币条例》,开始实现金本位制度,但苦于黄金储备不足,一直无法真正落实,蕞尔小国,穷嘛,现实中仍然是金银本位;
1873年,第一国立银行成立,就是现在日本三大金融集团之一,瑞穗金融集团的前身,之后,银行陆续成立,覆盖全国;
1878年,东京证券交易所成立,当年即开始发行政府公债,而为了保证偿还、建立信心,各种审计制度、准备金制度被逐步落实,大久保利通还搞出个“公债可以作为银行抵押资本”的漂亮操作,打开了国内公债市场局面;
1879年,日本内战“西南战争”结束后,全国通货膨胀剧增,为解决全国金融业混乱的局面,明治政府于1882年颁布《日本银行法》,建立中央银行——日本银行,开始搞国内货币大统一,并积极引导资本流入工商业。
到甲午之前,日本已经拥有了覆盖全国的200多家商业银行,颇有经验的证券市场,以及一个相对成熟的金融体系。
当然,这些辛苦取得的成绩实在入不了他邻居的法眼,毕竟,“金融体系”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有啥用?能纳粮吗?能打仗吗?我大清“耕战为本”,怎么能搞这种奇技淫巧。虽说当年日本年财政收入5000多万,勉强接近了大清的8000万两的水平,但中华地大物博,潜力巨大,岂是这种小国能比的?
嘴炮很猛,但结果大家也都知道了,甲午大战,自信满满的大清一败涂地,割让台湾,赔款2.3亿两。日本拿这些钱肥了军队,升级了工业,确定了国家金本位制度,就跟当年德意志帝国用法兰西赔款搞出了金马克一样。
至于大清,大家痛定思痛,总结教训,结果当然又是因为奸臣当道、卖国贼太多,李鸿章顺利背了这口大锅,黯然下台。时人纷纷评价,认为应该坚持到底,不能投降,毕竟日本小国寡民,再熬几个月,说不定就熬赢了。
呃,确定吗?
1894年7月,甲午战争开打,3个月后,日本国会通过《临时军费预算》,确认军费1.5亿日元,一年后又追加了1亿,总预算2.5亿日元,几乎是年度财政收入的5倍,按照“量力为出”的传统思路,那的确是在破产的边缘疯狂试探了。
那钱到底哪里来呢?金融大杀器——发行公债。
早在十几年前的西南战争期间,明治政府已经通过第十五国立银行发行过1500万日元的军事公债。这些钱买来了美国军火,帮助大久保利通摆平了骁勇善战的西乡隆盛。

《最后的武士》,光头不是机枪扫死的,是被钱砸死的
甲午期间,日本熟门熟路,除了利用国库盈余、民间捐款这种传统手段之外,日本政府迅速利用金融市场发行“军事公债”,目标1.5亿日元,最终完成约9000万,折合5000万两白银以上,光这一项就等同于大清整个战争期间的军费开支。
至于大清,户部给出的四条建议是:停止工程,没错,太后那时候还忙着造园子呢;核扣俸禄,就是官员捐款;预缴盐厘,就是让商户先把后几年的税给缴了;商号捐输,就是号召有钱人捐款。一阵折腾,搞了多少呢?150万两。
于是户部手忙脚乱,又回头想试着发行公债,号称“息借商款”,年息8.4%。按照大清的套路,靠行政命令而非市场化执行的公债,发着发着就成了摊派和贪污。各地官员举着“爱国”的旗号,对本地产业猛打秋风,四川典当铺、江苏的丝行、广东的茶商……各企业硬着头皮购(认)买(捐)了国债,地方顺理成章截流一部分,到了中央剩下多少呢?1200万两。
兜兜转转一圈,钱还是不够,只能乖乖去找财神爷席正甫。1894年,席买办牵头,大清向汇丰银行借款1000万两,年息七厘,通商口岸关税做抵押;一年后看看这战还没打完,又借了1800万,继续以海关债票抵押。
而隔壁的日本呢?英国人凑上去给了年息4%的2亿日元贷款,日本人还没肯要,理由也很简单,既然国内公债已经差不多够了,这利息干嘛要让外国人赚?
至于地摊文学常说的,日本人民更加爱国,节衣缩食、踊跃捐钱打赢了战争。可拉倒吧,整个甲午战争,日本民间捐款也就不到200万日元,连军费的1%都不到。讲爱国当然没有问题,但什么都甩锅到“民众爱国热情不够”上,那就是政府逃避应有的责任了,再说一遍,只靠“朴素的爱国主义”,是不够的,经济基础、专业知识和产业积累才能真正救国。
好了,回到“日本小国寡民,再打下去要破产”的问题。还记得之前说的英法争霸吗?年息3.8%的大英帝国,打年息7.5%的法国波旁王朝,一打一个准;同样,能在国内发公债迅速筹款的日本,狂揍天天求着汇丰银行放贷的大清,也完全没有毛病。
1894年,《马关条约》签订,大清把脸丢个精光,这才终于把开银行、办企业的事儿放到了台面上。1897年,“中国通商银行”成立;1904年,《公司律》颁布;同年,朝廷要继续深化金融改革,开始向美国寻求帮助,于是,纽约大学教授精琪(J. W. Jenks)搞出了个《中国新圜法条议》,试图整顿混乱的金融体系,搞金本位、统一铸币权。
大方向基本没错,但一旦提及到实践,大清改革的铁律又来了:谁都有道理,就是没卵用。
张之洞跳起来反对,说:大清主权神圣不可侵犯,方案里说要请个外国人来管控货币,这不是搞金融侵略是啥?
很有道理,不过张大人掌管湖南铸币权,一年货币收益几百万,以他为代表的各地督抚,有铸币权的就有近20省,一年能在铸币上赚1800万两白银,搞的市面流通银元十几种、制式不一妨碍流通,这又算什么,是不是自己也在挖国家墙角?
而精琪反驳说,这事儿不是你大清自己找我们帮忙的吗?外国人管货币,但任免在你们手上,有啥好担心的;何况你们自己管,管成什么个鬼样难道心里没点数吗?
好像也有道理,不过请问条约里提到,须由外国干涉中国货币权的款项就有五六条,明文写着:“……实施以能得赔款国之多数满意为归……”,这点趁机搞渗透的心思,难道指望大家看不出来?
正反都有道理,正反都有私心,大家吵成一锅粥。至于如何解决金融问题,大清根本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不奇怪,毕竟“国际金融”是个极度专业和复杂的问题,慈禧不懂、张之洞不懂,算是喝了不少洋墨水,代表当年大清金融业最有国际眼光的梁启超、郑观应其实也不太懂。
至于为什么不懂?大家回到前两章,想想留美幼童的命运,差不多也就明白了。
1882年,日本开始连载《国富论》,由大藏省(日本财政部)职员、《东京经济杂志》编纂石川映作翻译,亚当·斯密的名字甚至被列在小学教科书上;顺便说一句,我们现在每天在用的金融词汇:银行、保险、财产……几乎全部来自日本,包括“金融”这个词本身。
而一直到1900年,大清才终于有人翻译了这本书,取名《原富》,不过翻译者严复自己也承认,里面很多内容根本没读明白,甚至“银行”(bank)都是音译成“板克”的, 毕竟他是海军学院毕业的嘛。
学习进度如此落后,能指望全国有几个人懂这种专业的东西。那既然大家都不懂……混过大公司的都知道,越是不懂的东西,大家吵得就越厉害。结果就是,深化金融改革不了了之。
甲午之后,银行倒是有了,但各地督抚继续自己铸银元,天朝的货币系统照样七零八落,朝廷还是天天付磅亏,白银在国际市场照常日常贬值,金融危机仍然时隐时现……所有的人都觉得世道不对劲,所有的人都在谈变法。
那请问大清知道必须改革吗?当然知道,到了八国联军侵华、《辛丑条约》签订之后,即便是最迟钝的皇族,也知道再不改革是不行了。皇亲贵胄们纷纷谈变法、谈革新、谈自强、谈如何才能江山永固。
晚清七十年,说他前期不思改革倒还算讲得通,但要说他最后那十来年没有改革,那就冤了。在大清帝国最后的岁月里,搞新政、图变法,几乎是朝廷的共识。
然而,想改革和能改革,那是两回事。

改革不是一句口号,他是一场行动,是专业知识、组织能力、经济基础、政治权威、国民意志的终极测试。只不过,这测试不是“一考定终身”的高考,而是日复一日的修行。
命运会给出一次次的提示和契机,普鲁士打败法国,是作战方式需要更新的提示;上海金融风暴,是改革国家金融体系的契机;隔壁阿富汗挨揍,是英国需要亚洲战略合作伙伴的提示;生丝大战一败涂地,是提高生产效率、接轨国际贸易的契机……
所有这些不伤根基的“事件”,都是修行的一部分,但只有那些做好了知识、动员、认知储备,那些有足够政治能力的国家,才能看懂提示、抓住契机,从而在一次次修行中,积累继续生存的实力。
大清在金融的拉胯,不仅仅代表着体系的落后,他体现的是一个更深层的问题:这个国家已经失去了看清提示的眼光,抓住契机的能力 —— 他不是不想改革,他是不能改革,而就像一个老人说的一样:
不改革开放,只能是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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