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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11日星期二

蘇暁康:「人心不古」呈幾何級數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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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久未見知堂。上次說他是2020年,那次我的按語稱『世界亂糟糟,讓我們讀一點沒火氣的文字。知堂談喝茶,稱不宜配瓜子、「滿漢餑餑」,最好是羊羹、「江南干絲」,真是色香味俱全;他说西洋不解豆腐和茶,至今如此吗?談到徐志摩的私德,他绕了一个大弯子,终于说得很不客氣:"若是言行不符,那便是假先知,須得謹防上他的當。』這段文字摘自我的讀書筆記<五四拾穗>,後來收入《晨曦碎語》,那時還沒談到一个八卦,說知堂還有更絕的話,他一九六四年十月给香港友人书中提及郭沫若,说"现在大学生中有一句话,说北京有「四大不要脸」,其余不详,但第一个就是他,第二个则是老舍。道听途说,聊博一笑耳。"据考,这「四个不要脸」,版本很多,其一是:郭沫若、冯友兰、老舍、臧克家。今日回眸,原來知堂也有「火氣」,知堂雖沒有其兄魯迅刻薄,而「不要臉」已是很文縐縐的批評了。再來便是國內曾議論錢鍾書楊絳「活得精明、淡定」的避禍技巧,「生存第一」等人生觀,在尋常百姓眼里顯得奢侈,甚至「不高尚」,就不曉得是人心不古還是刻薄起來?「六四」屠殺後,民風從此無純良,「笑貧不笑娼」已成自然,國內稱有一批人無恥,賽著「不要臉」,大多數急著躲避,有人詮釋,傳統式微下中國文人的兩面性是:無恥與激憤,兩相激蕩,對社會的影響全是負面的,問題恰好是,激憤治不了無恥,反而讓無恥獲得「受難感」,變本加利。激憤是把空間讓給無恥,使無恥大行其道。到此我們早就把魯迅知堂弟兄孰者「火氣」扔到九霄雲外了。】

陳之藩說胡適"文章裡看不到火花",是很高的標準了,但是有一個人比他的文字還要清淡,那就是知堂,即周作人,其為文之溫雅,恰與乃兄魯迅文字的尖刻,相映成趣,堪稱五四兩絕,也是绝响。他的兩段文字,我很喜歡,且摘錄在此。头一段说喝茶:
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 喝茶之後,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遊乃正亦斷不可少。中國喝茶時多吃爪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可吃的東西應當是清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餑餑」,其性質與「阿阿兜」相差無幾,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的「羊羹」(據上田恭輔氏考據,說是出於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味。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幹絲」,用豆腐乾切成細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豆腐乾中本有一種「茶幹」,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 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雲有某寺方丈所制為最,雖也曾嘗試,卻已忘記,所記得者乃只是下關的江天閣而已。學生們的習慣,平常「幹絲」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換之後,始行舉箸,最為合適,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遑應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於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鄉昌安門外有一處地方名三腳橋(實在並無三腳,乃是三出,因以一橋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幹最有名。尋常的豆腐乾方約寸半,厚可三分,值錢二文,周德和的價值相同,小而且薄,才及一半,黝黑堅實,如紫檀片。 我家距三腳橋有步行兩小時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 每天有人挑擔設爐鑊,沿街叫賣,其詞曰:
辣醬辣,
麻油炸,
紅醬搽,辣醬搨: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乾。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絲插其末端,每枚三文。 豆腐乾大小如周德和,甚柔軟,大約系常品,唯經過這樣烹調,雖然不是茶食之一,卻也不失為一種好豆食。 ——豆腐的確也是極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種種的變化,唯而在西洋不會被領解,正如茶一般。
另一段竟是悼徐志摩的:
我們對於志摩之死所更覺得可惜的是人的損失。文學的損失是公的,公攤了時個人所受到的只是一份,人的損失卻是私的,就是分擔也總是人數不會太多而分量也就較重了。照交情來講,我與志摩不算頂深,過從不密切,所以留在記憶上想起來時可以引動悲酸的情感的材料也不很多,但即使如此我對於志摩的人的悼惜也並不少。的確如適之所說,志摩這人很可愛,他有他的主張,有他的派路,或者也許有他的小毛病,但是他的態度和說話總是和藹真率,令人覺得可親近,凡是見過志摩幾面的人,差不多都受到這種感化,引起一種好感,就是有些小毛病小缺點也好像臉上某處的一顆小黑痣,也是造成好感的一小小部分,只令人微笑點頭,並沒有嫌憎之感。有人戲稱志摩為詩哲,或者笑他的戴印度帽,實在這些戲弄裡都仍含有好意的成分,有如老同窗要舉發從前吃戒尺的逸事,就是有派別的作家加以攻擊,我相信這所以招致如此怨恨者也只是志摩的階級之故,而決不是他的個人。
適之又說志摩是誠實的理想主義者,這個我也同意,而且覺得志摩因此更是可尊了。這個年頭兒,別的什麼都有,只是誠實卻早已找不到,便是爪哇國裡恐怕也不會有了罷,志摩卻還保守著他天真爛漫的誠實,可以說是世所稀有的奇人了。 我們平常看書看雜誌報章,第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那偉大的說誑,上自國家大事,下至社會瑣聞,不是恬然地顛倒黑白,便是無誠意地弄筆頭,其實大家也各自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自己未必相信,也未必望別人相信,只覺得非這樣地說不可,知識階級的人挑著一副擔子,前面是一筐子馬克思,後面一口袋尼采,也是數見不鮮的事,在這時候有一兩個人能夠誠實不欺地在言行上表現出來,無論這是哪一種主張,總是很值得我們的尊重的了。
關於志摩的私德,適之有代為辯明的地方,我覺得這並不成什麼問題。為愛惜私人名譽起見,辯明也可以說是朋友的義務,若是從藝術方面看去這似乎無關重要。 詩人文人這些人,雖然與專做好吃的包子的廚子,雕好看的石像的匠人,略有不同,但總之小德逾閑與否于其藝術沒有多少關係,這是我想可以明言的。不過這也有例外,假如是文以載道派的演出者,以教訓指導我們大眾自任,以先知哲人自任的,我們在同樣謙恭地接受他的藝術以前,先要切實地檢察他的生活,若是言行不符,那便是假先知,須得謹防上他的當。現今中國的先知有幾個禁得起這種檢察的呢,這我可不得而知了。這或者是我個人的偏見亦未可知,但截至現在我還沒有找到覺得更對的意見,所以對於志摩的事也就只得仍是這樣地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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