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脑 02/27/2025
今年中国春节档的电影市场，《哪吒之魔童闹海》（以下简称《哪吒 2》）凭借其突破想象力的票房表现，占据了几乎所有的话题讨论。整个春节档，看《哪吒2》还能再破多少票房记录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笔者在情人节的前一天和朋友走进影院观看这部话题之作，我是第一次看，朋友则已经是为了陪我而二刷。中国北方三线小城万达影城的3D IMAX厅，上午11点的场次，《哪吒2》的上座率依然在70%以上，在我买票时，《哪吒2》的票房已经超过90亿，且单日票房走势依然强劲，突破百亿已经没有了悬念。当天，被网友称为“六公主”的央视六台电影频道还为此进行了一场直播，直播间里大屏幕上滚动着票房数字，到了下午，我一起观影的朋友截了一张显示着“99亿”的图片发给我。很快，她又发来一张截屏并附言：“我们也是参与过百亿项目了人了。”
《哪吒2》剧情上承接2019年上映的前作《哪吒之魔童降世》，太乙真人刚帮助哪吒和敖丙重塑了肉身就被申公豹和敖丙父亲东海龙王在一场无谓的战斗中摧毁了。为救敖丙，敌对双方暂时止戈，并决定以哪吒通过阐教考核的方式为敖丙取得重塑肉身的关键道具。期间，敖丙的魂魄附着在哪吒的身上，一方面可以保存敖丙魂魄，一方面因为哪吒是魔丸转世，身上的魔气就会被象征着正统的阐教所不容，所以应试时要由敖丙操纵哪吒身体。
此时阐教的最高领导人元始天尊闭关修炼，由他的弟子中资历最深的无量仙翁主持工作，考核内容就是用武力收服阐教指定的妖怪，而当哪吒/敖丙通过考核却得知陈塘关遭龙王攻击。哪吒赶回陈塘关发现陈塘关已遭屠城，父母战死，于是开始向东海龙王报仇，但很快他们发现无量仙翁才是幕后黑手，最终哪吒敖丙等人协力实现了自救并重创了阐教。
《哪吒2》作为一部3D动画，视觉上的优点非常突出，留下了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很多《哪吒2》的宣传、报道文章也都强调了导演饺子的团队在视效上花了多大的功夫，细节不胜枚举，比如从剧情逻辑上来说，被从海底炼狱召唤来战斗的妖怪们身上应该还带着锁妖链，而一妖一条链子的打斗场景非常容易穿帮，技术团队说服饺子放弃铁链无果，只能硬着头皮攻克技术难题；又比如其中一个制作公司如何为了玉虚宝库里3秒的镜头耗费一年半时间。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即便对于像我这样的技术小白观众来说，也多次在观影过程中产生了“经费在燃烧”之感，《哪吒2》的视觉效果确实有超出预期的视觉冲击力，很多大场面具有冲击力和美学体验，动作场景行云流水，即便抛开这些不说，仅凭东海龙王敖光的美颜也吸引了不少女性观众了。视觉是这部影片的绝对优势。
上影《哪吒闹海》的内核已成“糟粕”？
1979年，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创作的《哪吒闹海》。（图片来自于网络截图）
然而，对影片的批评和争议主要围绕故事文本。
首先是叙事结构的失衡。《哪吒2》中一共有三次大场面战斗，第一场是申公豹和东海龙王攻打陈塘关之战，第二场是哪吒向东海龙王复仇，最后的高潮戏则是哪吒等人对抗无量仙翁率领的阐教。而第一场和第二场之间还穿插了三次哪吒/敖丙收服妖怪的一对一打斗和一次哪吒脑补出的龙族屠戮陈塘关的小群戏。能看出导演团队已经力争让每场打戏在视觉上做出新意，但还是给人一种打个没完的感受。而横向对比几场打戏之间也存在轻重失衡的问题，比如本片虽然片名叫做“魔童闹海”，但这场战斗最后发现是源于一场误会，最高潮部分其实在于无量仙翁正邪反转之后的对战。打戏之间缺乏合理的文戏衔接，更多时候只能依靠特效和台词调动观众情绪。最典型的就是最后一场打戏，哪吒敖丙一人一句向无量仙翁做口号式的喊话，辅以炸裂特效场景，给人一种很燃但不知道在燃些什么的空虚感。
此外是对于哪吒这一形象的改编。如何塑造哪吒，最关键的就是如何解释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这一行为。哪吒最初源自佛教，初始形象就有好斗、凶恶等特质，宋元时期被道教吸纳，后进入《西游记》和《封神演义》小说中，这期间，哪吒被赋予了更本土化的身世和形象，最终成为了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少年英雄的样子，最初凶神恶煞一面渐渐被勇猛活泼取代。
而哪吒能成为当今中国大众文化中反父权形象第一人，则主要归功于197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哪吒闹海》，这是中国第一部大型彩色宽银幕动画长片，在这部影片中，哪吒以“剔骨还父、削肉还母”表达对父权的失望和反抗，小哪吒刎颈自杀的画面让无数观者心碎，哪吒反父权的形象也由此深入人心。
《哪吒闹海》中，哪吒的自刎片段。（图片来自于网络截图）
导演饺子则在自己的哪吒系列里回避了直接展示“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他曾在《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映后活动中表示，“剔骨还父”太过血腥，超过了当代人能接受的心理极限，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更直接地表示这一行为是“糟粕”。
没有了“剔骨还父、削肉还母”的哪吒还是哪吒吗？
《哪吒之魔童闹海》香港正式海报。（可可豆动画/《哪吒之魔童闹海》）
从历代数个版本中可以总结提炼出，哪吒必须经过“肉身毁灭，而后重塑、升华”的这一人物命运，如果把这一命运作为哪吒人物塑造的核心，那么《哪吒2》里哪吒突破钻心咒，经受了类似凌迟的酷刑，是绝对的肉身毁灭，继而他又在三味真火中肉身得以重塑，实现了从儿童版哪吒到青年版哪吒的升级。那么，尽管没有在行动上复刻“剔骨还父，削肉还母”，饺子版哪吒也依然在遵循人物的命运轨迹。
但如果把反对父权制度，反对儒家孝道作为哪吒这一人物形象不可动摇的根基，那么饺子的哪吒系列完全没有体现这一精神。在他的电影里，哪吒的家庭成为了一个中式模范原生家庭，虽然李靖行事刻板又略显严厉，但不像上影版《哪吒闹海》里的李靖那样迂腐昏庸，母亲殷夫人对哪吒更是慈爱包容。父母从压迫者变成了托举者，哪吒也就从一个激烈的父权反抗者的形象柔化成为一个叛逆的少年英雄，他的行事不羁更多是为了掩饰因为被误解和区别对待而产生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是被外界认可和家族认可，成为父母的骄傲。
“成为父母的骄傲”，宣传对于家庭的重视正是《哪吒2》倡导的核心价值，《哪吒2》中展现的三个小家庭——哪吒一家，敖丙父子和申公豹一家，作为家长的一方虽然行事风格不同，但都在极力托举保护孩子，而孩子的行为动机也基本都是为了父母，家族。哪吒和父母愿意为了彼此牺牲自己，片中有这样一个桥段，无量仙翁劝诱哪吒服下毒药，说只要他吃下去他的父母就可以活命，遭到了哪吒母亲殷夫人的强力斥责，大意是“什么人才会用父母的生命要挟孩子自杀”。这一情节让很多人想到了疫情期间，北京市天通苑街道办事处的社区干部说出的那句引爆公众情绪的话：“他的软肋是他的儿子。”敖光曾希望敖丙能担负起复兴龙族的大业，但失去过一次儿子之后，他只希望敖丙平安，申公豹作为第一部里的反派在第二部被彻底洗白，一大原因也是因为他与父亲，弟弟之间的家族之爱打动了观众。这种强调家庭价值，着力呈现“父慈子孝”的作品确实适合春节档这一合家欢档期。
2025年2月19日，路人经过北京一家电影制作公司的《哪吒 2》的宣传海报。(REUTERS/Florence Lo)
因此，如果认为哪吒的人物核心必须包含反孝道，显然饺子的哪吒至少是1979年上影厂的哪吒形象的反面。
从“反父权，反孝道”的上影版哪吒到饺子的哪吒，哪吒精神就只剩下了一个“反”，但具体在反什么呢？
当哪吒的“反叛”没有对象
《哪吒之魔童闹海》角色海报。（可可豆动画/《哪吒之魔童闹海》）
两部里，哪吒一直在高喊着反叛口号，但反抗对象始终不够清晰，或者说标准始终不够一致。第一部相对清晰一些，“我命由我不由天”反抗的是既定出身论，但到了第二部，哪吒虽然喊出了更多的口号，但却没有“我命由我不由天”那样的感染力了，一大原因可能就是反抗对象不明晰。
片中能和“我命由我不由天”对应的或许是“小爷是魔，那又如何”，这句台词一出说明哪吒因为对阐教祛魅而放弃了获得该体制的认同，也抗拒被招安，即成为神仙，像他的两个哥哥一样成为一名阐教公务员，但他祛魅的最大原因是因为阐教中人伤害了他的父母，他的动机远不如另外两组人物来说是不够坚实可靠的。对于龙族和申公豹为代表的妖族来说，他们反对阐教的动机更为充分，在影片的世界设定中，是阐教规定了魔、妖、人，仙四个种族的地位差异，并把妖族视为需要被教化劣等种族，这么看来，其实龙族和申公豹对阐教的反抗更配得上“我命由我不由天”。
但上述讨论都建立在一种假设上，即导演也认为阐教的恶是体制之恶，因为令人尴尬的是，饺子在影片中刻意回避了对阐教定性。影片中作为阐教最高领导人的元始天尊始终隐身，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无量仙翁只是代行最高领导人职责，片中甚至专门呈现了一个仙君开会的场景来展现其他阐教高层和无量仙翁意见并不一致，无量仙翁要消灭龙族是越过了正当程序的，片中他在行伤天害理之事之前也总会一再强调“师尊在闭关修行”，很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在为最高领导人和整个制度做免责声明，如果真是如此，那岂不是又变成了一个“上面都是好的，是下面执行出了问题”的叙事？
除了对于体制最高决策者的回避，导演还在很多个可以深挖，可以给角色以考验的剧情点上选择了忽略或者放过。比如在哪吒第二个考核任务是收服申公豹的父亲，当然全程他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到了现场敖丙按照既定计划支配哪吒的身体应战，在对战中申公豹父亲认出他们是阐教中人，宁可自断一臂也不愿再战，因此客观上来说，申公豹的父亲是在与敖丙的对战中收到重伤并失去一条手臂。当消息经由申小豹传到申公豹处，申小豹看着自己的弟弟死在自己的怀中，又听闻父亲受重伤的噩耗，第一时间能得出的结论应该是大概率是自己的爱徒伤害了自己的父亲，这本该是怎样的人性考验和纠葛，但饺子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就是让申公豹的智商和理性快速上线，并在大战前直接把矛头指向了始作俑者无量仙翁，并揭露了他的真实面目。
如果说这些问题是导演在创作上力有不逮或者考虑到合家欢的类型属性，出于商业考量而进行的有意回避，我认为在下一部或许是可以通过提升剧本创作能力解决的，但还有很多问题则恐怕要归结于导演欠缺相当的意识。
还有一些或许是导演只想幽上一默的剧情设置，但也反应了他在性别意识上的落后，让包含我在内的诸多女性观众感到不适。
片中为了展示哪吒的桀骜不驯，视世俗礼教于无物的顽劣性格，安排了一个他在众人面前就要脱裤子撒尿的设计，被太乙真人及时阻止后，无量仙翁让弟子鹤童带他去厕所，期间哪吒不小心踩住了鹤童的裙子，鹤童的长裙变成下摆不规则的短裙，于是鹤童自己去换衣服，造成了哪吒走错房间误把收集圣水的坛子当马桶，并最终让无量仙翁喝下了搀着他尿的圣水。
在和同为女性的朋友交流对于这段剧情的感受时，我们都感受到一种“大可不必”，作为女性我们不会为随地小便感到好笑，更不会被一位女性因为裙子被踩坏而感到窘迫的样子逗笑，再进一步发问，明明鹤童和鹿童都在场，为什么不是由性别同为男性的鹿童带哪吒去洗手间？同为无量仙翁的弟子，鹤童和鹿童可以算是同事或者同门，地位应该是平等的，而女性就总是被自然地视为应该提供服务的人。
正是因为饺子在反体制上的刻意模糊，对于小人物的漠视和在性别问题上的无意识，在哪吒和敖丙以一人一句交替喊话的方式燃起来的时候，在他们说要试一试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弱者和边缘人眼中的好世界。
《哪吒2》成功的“爽文”要素
《哪吒之魔童闹海》国际正式海报。（可可豆动画/《哪吒之魔童闹海》）
也归功于《哪吒2》，让笔者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破圈”。《哪吒2》的北美定档日期是我爸爸告诉我的，而他上次进电影院还是朋友请他去看《长津湖》，也就是前中国票房冠军。聚餐时，明显已经有点酒意的大伯拉住我问，“中国动画片什么时候可以超过美国日本？”此前的家庭聚会里，他们下酒的话题从来不涉及中国电影，更不用说是一部动画电影了。——希望内娱以后再宣称“破圈”的时候都能按照这个标准来。而且，他们中还没有人真的走进影院看过这部电影。
当一部电影能取得如此惊人的票房成就，只讨论电影本身显然是不够的。很多人评价《哪吒2》会说它够“燃”够“炸”，并认为这是《哪吒2》取得票房成功的关键，我同意“燃”和“炸”是关键，但仅有影片本身还不够，而是《哪吒2》作为一个整体项目或者一个事件，给数以亿计的中国观众带来了“燃”和“炸”的感觉。
作为事件的《哪吒2》包含了至少两条人们喜闻乐见的爽文叙事。
一条是票房叙事上的燃和炸。《哪吒2》作为一部国产动画，其票房成绩一路高歌猛进，从打破中国影视记录，到打破亚洲纪录，再到登顶全球动画票房冠军，部分国人期待看到《哪吒2》在全球票房榜上不断攀升的心情和奥运会期间关注中国运动员夺冠的心情并无二致。《哪吒2》成了中国电影向世界电影（其实主要是美国好莱坞电影）派出的国家队选手，要赢一场他们想象中的比赛，征服洋人，扬我国威。
一条是导演饺子这条故事线的燃和炸。饺子作为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小导演，在春节档这一竞争最激烈的档期五年磨一剑，最终不仅在春节档期击败一众大导演大杀四方，还带领中国动画走向世界的爽文叙事。
这两条爽文叙事如双螺旋结构一样缠绕在一起，助推着《哪吒2》的票房一路扶摇直上。但我想指出，《哪吒2》的成功并没有那么意外，前作《哪吒1》就取得了50亿票房的成就，是2019年的年度票房总冠军。且饺子这条爽文叙事中的各项要素：非科班出身、春节档票房夺冠，当年贾玲和她的导演首作《你好李焕英》同样符合，但贾玲当年并没有获得一边倒的支持和好评，甚至有人认为《你好李焕英》成为票房冠军会“毁了中国电影”。
时间意义上的春节档已经过去了，但《哪吒2》的战火还在延烧。随着《哪吒2》在北美和澳洲开画，又刚好遇上了《美国队长4》，很多人脑补出了哪吒客场作战的美国队长的悲壮景象。为了做好大后方的支持工作，《哪吒2》在国内正在变得不容批评，很多人自发地开始以控评的方式为《哪吒2》保驾护航，而批评《哪吒2》的影评人则会收到诸如“屁股歪”，“给国产之光泼脏水”等评价。
除了检视个人，部分网友还开始检视机构甚至地区。在统计各地区票房冠军时，上海市就因为当前票房冠军不是《哪吒2》而是漫威电影《复仇者联盟4》而显得格格不入，以至于上海本地的官方媒体上观新闻（《解放日报》的新媒体）都要发文自辩，爱国情感“绝不等于盲目自大和狭隘排外”。
一名上海影院的工作者告诉我，她所在的影院因为给了《美国队长》排片，影院在小红书等社交应用上的账号受到了网友的攻击。
其实如果客观来看，《哪吒2》已经在北美超过700家影院上映，远超《流浪地球2》上映时的200多家，首周票房收入超过800万美元，在国产电影中已经表现不俗，但中国的观众如何才能对《哪吒2》在美国的票房表现感到满意，恐怕《哪吒2》成为全球票房排行榜第一都不是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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