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统计,中国街头设立了至少七亿台监控摄像机,相当一部分也有面部识别功能。这种环境使中国人觉得"不自由了"吗?答案应当是肯定的吧?但据说有些人不觉得"天网"可怕,反而说它给人一种"安全感。"这里面藏着一个颇有深度的问题:每天时刻被观察,要是人们习惯了的话,人性是否会因此而改变?
根据心理学研究,提防被观察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反应,跟几百万年的演变史有关。穴居人必须警惕。不管是人眼,野兽眼,都在生存环境中,不提防不行。只有在自己的洞穴里才能够相对地放松。躲开观察是人类珍惜"隐私"的根源。
拿我自己这个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标本做例子,我能感觉到这个原始的反应。有时候,我做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比如在厨房里切苹果,我妻子过来看看,我能感到一种莫名奇妙的排拒心理:你为什么观察我?我切苹果不需要有人监督。我妻子百分之百是好意。她可能怕我年纪大,会切拇指,或者她自己知道一个更好的切苹果的切法。她初衷很好,但我还是不欢迎她的监督,好像觉得她侵犯了我的人身自由,或者说侵犯了我穴居人留下来的"隐私"区域?
"天网"的摄像机能不侵犯中国老百姓的"隐私"感吗?英国作家奥威尔(Orwell)在小说1984里早就研究过类似的问题:人类全时被观察会不会影响基本人性?比如,在洞穴时代,一个人要是躲开了危险,恐惧感也就按比例减低。(眼睛看不到我,我不必怕眼睛。)但在1984里,全时的监控不允许人躲开"被观察"的感觉。哪怕离开了施加高压的场所,1984的公民还是会有恐惧感。恐惧变成了自己脑子的一部分。
今天中共的措施虽然还没有达到1984里描写的那么全面,但有些方面居然已经超过了它。中共的科技能力已经比1984 的更精细,更无孔不入。并且,1984是小说,中共是现实。因此,要回答"极权主义能否改变人性?"的问题,中共的历史比奥威尔的想象力是更好的实验室。中共也让人把"被观察"的恐惧带到自己的脑子里吗?
早在1954年,张爱玲的小说赤地之恋里描写了主人公刘荃,为了逃避在上海面临的巨大政治压力,参加了"自愿军"到朝鲜去打仗。刘荃没想到,离开了政治高压锅之后,自己的脑子还是脱不掉被观察的感觉。他问自己:"不知道在共产党统治之下生活过的人能否恢复不被监督的心态?"赤地之恋出版了七十年以后的今天,刘荃的问题更加值得问。
最近在山东省发生了一件令人深思的事情。十一月十号,济南市齐鲁工业大学的一座宿舍着火了,紧急铃响了,学生跑出来了,但遇到了路障。平时进出宿舍得通过依靠人脸识别的门禁装置。在逃火时,要是排队一个一个地通过装置,来得及吗?浓烟滚滚,房子笼罩在灰暗之中,脸部识别会不会受影响?最后,学生都出来了,没有人丧失生命。校方发布了正式的文件,说"进行面部识别"是对的,是"必须的",否则没办法"确保学生的人身安全。"
故事的经过上了网,引起了不少评论。有一位网民很犀利地指出极权主义的两个要素。在官方的脑子里,第一优先是维稳,不是救人。着火了?仍然要通过人脸识别!在学生脑子里,听话变成了第一优先。犀利的网民问:身后燃起了大火,难道没有一个学生考虑翻越或者破坏闸门逃生?乖乖地拥挤在闸门前,一个一个地刷脸出去?这学校训练的是什么样的人才?其他国家的学生宿舍着火,难道也会这么乖?
人性是好几百万年演变的结果,我不相信共产党统治中国的短短75年(哪怕能用前所未有的科技)居然能够改变人性。赤地之恋的刘荃的基本人性没变,但他习惯了24小时被观察,也渐渐地接受这个条件作为生活常态,与"人性变了"也差不太多。
到现在,刘荃的提问还是很合适。我在加州大学教的中国学生里面,例子不难找。两年前有一个男学生,念过我的很大的一门课(150个学生),打电邮说他正在申请研究所,问我能否帮他写推荐信?我说可以,但最好我们俩先碰碰头,让我更清楚地了解他的想法和目标。他说好,我们也就安排了在zoom 上见面。zoom接上了没几分钟,他问我,"林老师,能不能把录音功能关掉?"我的科技能力较弱,不清楚怎么关掉zoom的录音功能,问他,"何必呢?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的会议。"他说,"是的,林老师。。。可是。。。我还是想把它关掉。"对话里只有他和我两个人,没有外人,但他坚持,说"录音,林老师,我感觉不舒服。"在这个问题上,他的模糊的"感觉"胜过了他的逻辑思维。我当然不为难他,关了录音,但我也记起了刘荃提的那个问题:"在共产党统治之下生活过的人能否恢复不被监督的心态?"
奥威尔给人类提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问题:科技 + 极权主义能不能,会不会,改变人性?奥威尔自己不知道。他是在做"思想实验"。但他的立场很明确:他不喜欢這种状况。习近平呢?他欢不欢迎?中共历来的价值观是很世俗的:富强,权力,国家威望,等。"扭曲了人性没有?"是个完全不同层面的问题。
国际舆论批评中共常常是因为它虐待少数民族,或住在边缘地区的人:藏族,维吾尔族,蒙族,法轮功,家庭教会,香港,台湾,等。批评的都对。但我们不要以为虐待过少数意味着善待了主流。中共扭曲了人性,受害者的多数是主流里的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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