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蘇暁康臉書
【蘇暁康按:柴靜製作志願軍節目的上集我聽了,勾起三十五年前的往事,趕緊去找舊日記裡可能留下來的痕跡,卻僅僅找到幾行字:
1989年
——2月11日,在燕京飯店參加《海葬》討論會,高寧(《人民文學》編輯)約寫一文《讀錢鋼新作「海葬」》。
——2月22日,連夜讀《厄運》。
——2月23日,于勁《厄運》討論會,見戰俘張澤石,四川人。
接下來我和夏駿邀請錢鋼參加《五四》劇組(參見夏駿「关于流产电视片 《五四》的追忆」https://www.facebook.com/xiaokang.su/posts/10159990306653331,而《河殤》續集《五四》遭遇八九學潮而胎死腹中(參見蘇曉康《將百年興亡看飽》
參與《五四》創作自然牽連錢鋼(上校)丟了軍職,
但是,我竟不知道于勁的隕落。】
2018年3月,我跟钱钢坐在巴塞罗那码头的木椅上。当时他妻子于劲过世,他一人住在德国,那里冬天太长,满城大雪,所以我请他来小住。西班牙春早,木椅子晒了一天,粗糙又暖和,巨大的红嘴鸥站在木桩上,歪着头看我们。钱老师看了一会银光闪闪的波浪,说“于劲生病最难受的是眼睛,没办法看书了。”
如果我认识于劲就好了,我当时想,至少可以谈一谈她,给钱老师一点安慰。但我没看过她的书,三十年前它被禁了。
两年后,钱钢寄来于劲《厄运》的增订版,他亲自做的编辑。这本书六百页,竖排繁体,但我看起来毫不吃力,像淋一场滂沱大雨,于劲的力道太强。
这是多大的采访和写作的强度?三十一岁,她背着挎包,一个人去七个省找近百位志愿军战俘。80年代没有互联网,少电话,她拿着手写的通讯地址,冬天傍晚鹅毛大雪,火车把她留在一个小站,她在茫茫雪中顺着铁轨走,就这样找到山西灵石县城的旧城区,再找到城关中学的传达室,她要找的正是那个看门老头。
那是1984年,战俘已经在耻辱中活了三十年,回国六千多人都是“变节者”“叛徒”,想辩解时总听到同一句话“那你为什么不死呢?”。从反右到文革,耻辱像血肉一样长进他们身体里了,到了什么程度?就像下集里那位战俘说:“我该死还是该活呢?我也不知道。”
后面还有一句,常成问“那你现在怎么想?”
老先生迷惑了一下,说“我觉得还是该死。”
1988年《厄运》出版,张泽石给于劲写信,“难得的是你终于超越了集体的“爱国主义”、“民族气节”、“革命英雄主义”、“无私党性”等等观念...统治者是如何利用这些神圣美丽的说教去制造深重的个人苦难…呼吁当政者维护作为“人”应该享有的个人尊严与生命权利。”
常成感慨“那是八十年代,最有希望最多可能的年代.”
一年后《厄运》被禁。今天在我节目留言里,还能听到那句话的回响:“你怎么不死呢?”
但于劲笔下的人并不只是被侮辱和损害者。一位作家的写作有磅礴的雄力,往往因为她诚实,能同情人的痛苦,也不隐蔽人的罪过。
在节目中我念了于劲书中的细节:被自己人活埋的战俘发出“呜呜声”,新土微微拱动,他的战友一起撒尿,直到土不再动弹。一个斗争骨干被石灰弄瞎眼睛带回国,站在树下咒骂一辈子,虫子落在他的伤疤上。我也是采访者,在书页边上用铅笔写:“要怎么样的信任,对方才会向采访者开口?对历史和人性的复杂性要怎么秤量,写的人才能下笔?”
有人认为对耻辱的补偿就是给他们光荣,但真实即公正。
某种程度上,战俘们帮助于劲再版了这本书。2008年常成采访这个主题,比她晚二十年,几乎每到一地,战俘们就向他回忆于劲。他说“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其实是在追随于劲的足迹,但已很难复制她二十多年前的鲜活记忆。我的口述访问在广度上超过了于劲,但多方材料的互证却多次证明《厄运》的可信。”
他在英文书里引用了45处于劲书中材料,想认识她,但见面是在她的葬礼上。此后,常成帮助钱钢整理《厄运》,核对战史,写长文作跋。
我很少见一位研究者对另一位研究者有这样的温情和敬意,就问常成为什么。他发了八十岁的战俘林模丛写的信,委托常成在于劲葬礼上念,信很短,老人回忆三十年前采访的场景“感人至深,至今难忘”。
我在于劲在书中找到了那个场景:
“一九八六年三月,春光和煦,我和林模丛走在成都一条宽阔的街道上,边走边谈。这一回,他特地从昆明郊区的农场起来,……极普通的蓝布中山装,磨得泛白的裤子,一双绽裂了鞋边的旧皮鞋。方正的脸庞黝黑粗糙,除了那双总是想热切地表达一些什么的眼睛,他的一切都使我感到平凡、普通。走到黄昏...我在瞅那双破边的皮鞋,怕它散裂。”
我编辑节目时反复看过林模丛的脸,知道他的遭遇,才了解为什么这个普通到极点的场景会让他感动至深。于劲的书从学术和写作的角度尽可批评,但这本书最可宝贵的就是这份情感,滚烫过,又冷却了,牢固晶莹,在你读的时候再复活一次。
做这两集节目,我没有告诉钱钢,只是忘了。阅读是读者与作者两人的事,并没有第三人站在她们中间。常成把视频转给了钱钢后,钱老师发信来说“在看”,我觉得他理解。我觉得我做这件事时忘记了他,就是他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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