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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1日星期五

顏純鈎:永恒的片段就是永恒,歷史的草稿也是歷史——讀區家麟《最後的信仰——新聞倫理十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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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朋友借來區家麟的新書《最後的信仰》,本來只打算翻閱一下,領略一下作者想要表達的主要精神,沒想到一捧起書就欲罷不能,直至讀完全書,放下來,長長歎一口氣。
最先想到的是,如果今日還有香港電台主辦的「十本好書」活動,主辦者還能秉承往日的評選標準,那麼《最後的信仰》沒有疑問會成為首選。
這本書談新聞倫理,是有志從事新聞工作的年輕人的入門書,它包含基本的專業訓練,也是對新聞工作的職業道德和倫理的深入探討。全書寫得相當有條理,形式活潑,採擷大量的新聞個案及知名新聞工作者的切身體會,再加上對不同典型個案的比較分析,圍繞新聞工作者在不同時代遭遇的挑戰,作出作者自己的反思。全書引人深思,也興味盎然。
這十二講的標題值得將它們逐個抄錄於此:1﹑尋真——聽假話最多的行業;2﹑監督——不斷敲打的啄木鳥;3﹑弱者——把我們的聲音傳出去;4﹑自主——只有老闆才擁有新聞自由;5﹑傷害——真實的眼淚我惶惑;6﹑訊源——訪大官見要人春風得意;7﹑客觀——高高抬起,輕輕放下;8﹑守則——古今中外,自古以來;9﹑兩難——不要以做對一件事而內疚;10﹑禁忌——當紅線變成紅海;11﹑現實——從自我審查演化至愛的審查;12﹑記自由——那天踏過羅湖橋的一刻。
自由傳媒對社會的重要性無庸贅言,只要看看朝鮮。沒有經過黑暗不會明白光明的可貴,沒有呼吸過自由空氣,不會體會心靈窒息的痛苦,香港人對此有強烈的感受,自九七至今,我們逐日失去言論自由的生存環境。在一個沒有真相只有謊言﹑沒有善惡只有利害﹑沒有公義只有強權的社會,沒有獨立媒體為我們守家門,沒有媒體人理直氣壯橫眉權貴,人活著活著,很容易把自己活成一具行走的木乃伊。
有興趣的網友可以自己找書來看,我認為,不只是有志或初涉新聞工作的年輕人應該讀,即使是一般的成年人,讀這本書也一定會有意外收穫。它不只是一本針對新聞行業的書,它是一個正常人應該具備基本思考能力的重要參考書,它不但是新聞學,也充滿認識論﹑方法論的基本常識,更是價值觀與人生觀的深入省思。
在多年工作中,我也認識不少新聞工作者,有著名的教授和傳媒負責人,有行內頂尖的記者編輯,他們身上總有一種職業性的共性,比如社會擔當,反應敏捷,見多識廣,下筆有神。我從他們身上學到不少做人的道理,也學到很多關心社會人生的途徑。
我也有不少文學界朋友,有知名教授和作家,他們身上也各有精采之處,有不少人也懷有強烈關心社會現實的責任感。但新聞工作者與作家有一個最大的不同,便是前者更有團隊精神,後者大多是單打獨鬥,這與行業性質當然有關,但也與新聞工作者比起作家,離社會現實更近,對政治更敏感有關。
記者編輯都是一個團隊工作,他們合作辦成一個媒體,他們更有行業的規則,與現實貼得更近,更處於社會變遷的風口浪尖。他們在人間憂喜之處駐足,在法律邊緣出入,與政府權貴周旋,對社會呼聲作回應。因此,我對新聞工作者,總有一種發乎內心的敬佩,我喜歡和他們交朋友,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當然,我也認識一些不堪的新聞工作者,有的也是傳媒高層,他們雖然也經過專業訓練,有一枝生花妙筆,但他們將新聞工作只當作「搵食工具」,他們的工作不對公眾負責,只對有權勢者負責。當社會激烈震蕩,需要傳媒工作者以鮮明的立場和姿態介入時,他們的真面目就暴露出來了。
關鍵的分別是,有人將新聞工作視為職業,有人將它視為志業,一字之差,謬以千里。視為職業者,凡事問過個人利害,視為志業者,凡事問過社會公義,利害很切身,公義很抽象,區家麟這本書,很多時候就在「公義」二字上傷腦筋。有時公義明確可斷,有時卻充滿歧義和兩難,有時公義面對公眾,有時卻要面對與公眾利益對立的政府和權貴,區家麟也有自己的苦惱,但沒有苦惱也就沒有人生。
我又想到,既然新聞工作者以公義訴求為志業,那麼他們的工作就與公眾息息相關,直接關係到公眾的利害與禍福,那麼公眾對新聞工作者又應該有什麼立場和態度呢?人家為你奔波勞碌,打生打死,為你冒極大的政治風險和法律糾葛,作為公眾一員,我們對新聞工作可以不聞不問嗎?
公眾若不全力支持新聞工作者,記者編輯就要孤軍作戰,他們在公權力壓迫之下,便永遠要扮演慷慨赴義的角色,所謂「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說的便是這種悲劇性的處境。我們不為記者們站台,記者們也不可能為我們伸張正義,新聞工作者是以公眾的支持為後盾的,沒有公眾,他們也將失去應有的力量。
今日我們為蘋果日報和立場新聞諸君子仗義不平,感佩那些在艱難政治環境下,仍以不屈不撓的精神,與專制政府周旋的新聞工作者,其實根本不是為他們,只是為我們自己。我們不為自己,還有誰會為我們?
區家麟在談及張婉婷《給十七歲的我》一片的爭議時說:「永恒的一個片段,也是永恒」,我想起董橋先生那句著名的話:「新聞是歷史的草稿」,套用區家麟的句法,我們也可以說,歷史的草稿也是歷史,沒有草稿,歷史便沒有來歷。
不久前看到前央視記者柴靜的一個節目,她回顧意大利著名女記者法拉奇採訪鄧小平的經過,柴靜引述法拉奇一句話:「記者這個職業不僅僅是要敘述事件,他們創造事件」。何為創造事件?意思是有些社會事件是由記者的發掘而產生的,如尼克松的水門事件,如香港老人院虐老事件,本來沒有這些事件,因記者的揭露,使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成為公共事件。
黎智英和蘋果日報高層仍在港共的牢裡,立場新聞的鍾沛權和林紹桐也蒙冤被判,區家麟因為一些文章被指控,而面對不可知的未來,他們為了公義,賤行自己的志業,這種精神將永遠鼓舞香港人抗爭的勇氣。當新聞工作者的不幸遭遇成為社會事件,也就證明這個社會出了問題,社會出了問題,不只是新聞工作者不應畏縮,公眾更應該為自己的未來挺身而出。
我最初入行也是在新聞機構,不過都在校對部和副刊,今日我老了,沒有能力再去前線奔走,但我手上有筆,我還可以仗筆行天下——說到底,放棄便是膽怯,袖手即是無能,歷史是我們的歷史,永恒也是我們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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