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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14日星期四

吉拉斯与斯大林的三次谈话

 燕梳春秋 2024年10月29日 


▲米洛万·吉拉斯191164日~1995420),前南斯拉夫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之一

吉拉斯与斯大林

的三次谈话


作者|沈展云
选自|《人文随笔・5
出版|花城出版社20064月版

一、著名的“思想罪人”

吉拉斯(又译德热拉斯)是南斯拉夫著名政治活动家,早年追随铁托革命,密切共事,一起领导南斯拉夫人民的反法西斯武装斗争。他曾担任过南联盟副总统、南共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等重要职务,是南共主要领导人之一。
1953年以后,吉拉斯主张在南斯拉夫实行多党派竞争的民主制,成为党内异见人士,与铁托决裂;因为他坚持不可妥协的“人类个人精神的自由”,批评南斯拉夫党内的斯大林思想,被撤销所有职务,于195611月被捕,判刑三年。吉拉斯身陷囹圄期间,他在入狱前写的《新阶级》一书被人神秘地带到西方出版,于是他“罪加一等”,延长了十年刑期。19611月,南当局提前释放了吉拉斯。
作为党内反对派和著名政论家,吉拉斯以言获罪,亦因此而名世。《新阶级》在西方出版后,半年之内就再版了十次;中译本也在1963年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内部发行。19815月,中共中央政法委员会理论室重印此书(16开大字本),“仅供中央领导同志和有关部门负责同志参考”。据我所见,除了《新阶级》,吉拉斯至少还有两本著作被译为中文:《铁托内幕故事》和《同斯大林的谈话》。
吉拉斯在罹祸前,是铁托很信任的“亲密战友”,也是南共“四巨头”之一。正因为这种特殊身份,吉拉斯在1944年、1945年和1948年三次作为南共高级代表团成员(后两次与铁托一起)访问苏联,受到斯大林的“特别接见”。1961年吉拉斯出狱后,把他同斯大林三次会见的过程写成一本书《同斯大林的谈话》(世界知识出版社19633月出版中译本,司徒协译,“供内部参考”),并在扉页题词:“纪念安奈林・比万”——即那位写《代替恐惧》,宣扬社会民主主义的英国工党领袖。
19624月,吉拉斯因出版《同斯大林的谈话》再次被捕,南斯拉夫法院以“泄露机密”罪判处他五年徒刑,另追加第一次因“敌意宣传”判罪而尚未服完的刑期,共八年零八个月。因两本书而受刑十五年,可见强加“思想罪”之残暴。
▲铁托和吉拉斯

二、“克里姆林宫气色

1944年吉拉斯第一次访苏,正是苏联“卫国战争”的胜利转折阶段,他是怀着朝圣般的“狂喜”心情去的。但“阴暗的、忧郁的”莫斯科和苏联臃肿的行政机关、高不可攀的显要阶层给他留下很差的印象。有一天,苏联安全部门的特务把吉拉斯带到一处神秘的地方,像警察诘问那样要他提供党内情报和党领导人的情况,他知道这些人的职业是搜集材料以“在党内进行斗争”,就巧妙地回避了他们的问题。
令吉拉斯感到震惊的是,战争期间,斯大林竟然还在军队中进行大清洗,许多高级将领被镇压。大敌当前,他们不能浴血沙场,却冤死于自己阵营内的大屠杀。而另一方面,被苏联当局视为“旧秩序残余”的教会,在战争爆发后,即“以其古老的和宗教上的爱国思想”号召人民共同抵抗德国侵略者,“在战争的苦难中,宗教复活了”。他们说:“我们甚至会靠正教来拯救俄国,如果那是不可避免的话。”吉拉斯认为,“斯大林直觉地知道,他的政府和他的社会制度是经受不住德国军队的打击的,除非他依靠俄国人民民族精神的支持”经过卫国战争,“已经证明苏联人民对祖国、对革命忠心耿耿,再也没有理由实行政治限制或者让一小撮领导人、特别让一个领袖去垄断思想意识了”。但斯大林不会放弃思想控制,“由于他的思想和方法、个人经历和历史遗产,他认为只有被他牢牢掌握的东西才是靠得住的,而他的警察所不能控制的任何人都是潜在的敌人”。
吉拉斯访苏期间受到斯大林的两次接见,会面的气氛是神秘而怪异的。吉拉斯描述,斯大林在座位上很不安详,“家长式的头”不断地晃来晃去他“长着一对黄眼睛,既粗暴又奸诈”,“他的脸色白皙,两颊带红。这种颜色是长期坐在办公室里的人的特征,在苏联高级干部中被称为‘克里姆林宫气色’”。
第二次会见是一场晚宴,吉拉斯算是长见识了。作陪的有莫洛托夫等苏共高级领导人。宴会从晚上十点一直吃到第二天凌晨四五点,谈话漫无边际——“这种宴会是斯大林的单调沉闷的生活中最经常和最方便的消遣,也是他的唯一的享乐”,“苏联的政策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在这种宴会上非正式地决定的”即便外面战火纷飞,“广大的俄罗斯国土的命运,以及在很大程度上人类的命运,就是在这些宴会上决定的”;斯大林的同僚们都习惯于这种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他们在中午以前不上班,把他们的夜晚消磨在同斯大林或者同伙的吃饭上;“这很像一个家长制的家庭,家长性情怪僻,没有人强硬地反对他”;“这就是苏联的领导人在其中生活着的那个世界——在一切方面都在进行着残酷的无休止的斗争……那是一个除了胜利或者死亡以外没有其他选择的世界”。
晚宴结束后已是黎明,笼罩在蓝色的烟雾和露水中的莫斯科尚未苏醒。告别的时候,吉拉斯颇有感触,恍如置身梦与现实之间:“从斯大林别墅周围的枞树丛中,升起了一片雾和曙光。经历了又一个不眠之夜而疲倦的斯大林和我握手……在我踏上俄国土地的时候有过的那种感觉重新出现了:有了斯大林,有了被认为最后将向人类揭示出社会和个人的真理的那种思想,世界也许不是不可征服的……这是一个美梦——在战争的现实中的美梦——我不能断定梦与现实哪一个更真实……那就是斯大林——一个新的社会制度的缔造者。”

三、苏联的傲慢蛮横

在《同斯大林的谈话》一书中,吉拉斯披露了一桩不为外人所道的事件,这大概是他以“泄露机密”罪而被判刑的原因之一。
19414月,纳粹德国入侵南斯拉夫。194312月,铁托宣布在开罗的南斯拉夫流亡政府“已被剥夺了所有权利”,国王不得归国。1944年秋天,苏联红军进入南斯拉夫10月,贝尔格莱德解放。194511月,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成立。
苏军在南斯拉夫期间,“个别地或成批地对南斯拉夫人民和军队犯了很多严重的暴行”。据南共当局统计,“有一百二十多宗强奸案,其中一百一十宗属奸杀案,另有一千二百多宗行凶抢劫案。如果考虑到红军只是在南斯拉夫的东北角经过,那么这些数字就不能说微不足道了”。而苏军司令部竟对各种控诉充耳不闻,给人以纵容这些罪行的印象。
当时也有英军在南斯拉夫,但“他们倒没有这样违法乱纪”。“那个理想的、我们老早就在期待着的红军难道能是这样的吗?”
南斯拉夫新政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铁托和吉拉斯等南共最高领导人与苏军高层开会交涉。会上,铁托“用极其温和、客气的方式”提出问题,却遭到粗暴无礼的对待。吉拉斯则情绪激动地质问苏军将领,会谈无结果而散,会后吉拉斯受到他的同志的责备。吉拉斯愤怒地说:“当妇女被蹂躏(我认为这是一种滔天罪行),我们的士兵被凌辱,我们的财产被劫掠的时候,我无法保持缄默。”在这件事上,吉拉斯切身感受到苏联这个大国对弱小国家的那种傲慢蛮横的态度,也为自己的同志的软弱感到悲哀和痛苦。
尔后,因为政治理念分殊,他与铁托等党内领导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几乎陷于孤立。

四、斯大林的哲学与“良心

19454月,铁托率领一个庞大的政府代表团访问苏联,吉拉斯随同出访。在抵达莫斯科后,苏方将铁托接到专用的别墅里去,而让代表团其余的人住进酒店。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吉拉斯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女人的声音,她纠缠着要求与吉拉斯见面。吉拉斯警惕起来,他知道苏联特务机关经常设美人计陷阱以套取情报。吉拉斯去问代表团的其他高级成员,他们同样接到各种性感女人的约会电话。吉拉斯不寒而栗,对苏方的卑鄙做法感到愤怒。
斯大林还是在他的别墅里以“马拉松宴会”欢迎南斯拉夫“战友”。苏联方面出席的都是斯大林的心腹:莫洛托夫、马林科夫、布尔加宁,特务头子贝利亚安东诺夫将军等。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吉拉斯感慨万千:
斯大林君临天下,目空一切,他的朝臣们则将他奉若神明,极尽阿谀之态。这样的晚宴是斯大林的“常备节目”,而“他”的国家疮痍满目,筋疲力尽。但是他和元帅们却穷奢极欲,满身勋章,沉醉在伏特加之中。他们已踩遍了半个欧洲,而他深信在下一个回合他们将践踏另外的一半。
他明白自己是人类历史上最残暴、最专制的人物之一,但是这一点也不使他烦恼,因为他深信他是在执行历史的判决。尽管有成百万人已为了他和根据他的命令而遭到毁灭尽管有成千名他的最亲密的合作者被他当作叛徒加以谋害,因为这些人怀疑他是否在领导国家和人民走向幸福、平等和自由。他的良心毫无不安,在他的哲学中,良心是没有地位的。诗人们从他那里得到灵感,管弦乐队演奏向他致敬的圣歌,哲学家们写出成卷关于他的语录的书,烈士们在断头台上高呼他的名字而死。
宴会中双方又谈到苏联红军违法乱纪的事,斯大林不屑地说:“当苏联红军从斯大林格勒打到贝尔格莱德,跨过他们的战友的尸体,这样的人的反应怎么能正常呢?在经历了这种惨事以后,玩玩女人,有什么了不得呢?我们打开了监狱的大门,把所有的罪犯都安置到军队里去了。红军并不理想,重要的是它同德国人打仗——而且打得很好,其他的一切就无所谓了。”
斯大林对红军中的罪行的“谅解”态度,吉拉斯知道有同样的例子:当苏军坦克经过东普鲁士的时候,接连不断地向德国难民——妇女和儿童开炮,把他们全部打死了。有人将此事报告斯大林,并请示如何处理,斯大林回答道:“我们对士兵训诫得太多了,让他们有点主动性吧!”
那次晚宴的气氛对于吉拉斯来说是压抑的,空虚的,也是狂迷的。“大家吃得很多,喝得更多,还有数不清的无聊的祝酒。”吉拉斯感到,“这些聚集在斯大林身边的苏联领导人,正当他们对人类的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时,却过着与世隔绝、空虚和无聊的生活。我回想起当年俄国沙皇彼得大帝,当他操纵着俄国和俄国人民命运的时候,也曾同他的大臣们举行这样的晚宴,他们在宴席上拼命大吃大喝,直到不省人事”。

返回的时候又是下半夜了。在路上,已经微醉的铁托喃喃地说:“我真不懂这些俄国人怎么搞的,喝得那么多——简直是堕落!”吉拉斯望着车窗外夜色幽暗的俄罗斯大地,无言以对。

(文中小标题系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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