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监狱秦城监狱,是1950年代苏联援助新中国157项经济与国防建设的工程之一。高级别、高规格、高待遇,使得秦城监狱成为特殊监管的别名。而一部顺序记录下来的/发生在秦城监狱的故事,则成为历史的特殊佐证。
78岁的何殿奎,住在北京市金融街旁一个老旧而安静的小区里。这里跟金融街近在咫尺,却完全是两个世界。
何殿奎离休前是秦城监狱监管处的处长,在秦城监狱及其前身功德林监狱担任监管员近40年。几乎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一样,阅尽了中国政坛高层人物的起伏面孔。
一
秦城监狱是由1960年3月15日从北京德胜门外功德林1号公安部预审局和监狱迁移到秦城后,才有了这一名称。
那里原是个小村落,位于北京市北面昌平区地界的燕山山脉南侧,距市中心40公里,离小汤山镇10公里。监狱东、西、北三面依山,南面是一片平原,一股山泉水从监狱东北流向监狱前面的水库。秦城建设初就有办公区、生活区,以及周边的林地、农田,监狱建有四个监房区,均为砖木、水泥浇铸结构。
潘汉年、徐雪寒等关在204区。204区有较高生活待遇,每人有20平方米的房间,配有地毯、沙发床、桌椅和热水瓶等生活用品。即使1960年前后国家经济困难时期,伙食供应也保证了午、晚餐是二菜一汤,一年四季还供应高档茶叶、水果。这种待遇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初。
1952年7月察哈尔省撤省建制时,我随原察哈尔省公安厅部分干部调入公安部,分配到一局四处(预审局前身)功德林监狱(以下称功德林)工作。1954年3月,因工作需要我调到丁字号(大监区)工作。
潘汉年两进秦城,我同他们夫妇接触最多。
第一次见到潘汉年是1955年4月,他那年49岁,被关进功德林。当时潘参加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身份是上海市常务副市长,住在北京饭店。4月1日,他向上海代表团团长陈毅讲了历史上见汪精卫的事,以及当时的动机和目的。4月2日,陈毅亲自赴中南海向毛泽东报告了此事,并将潘写的材料交给了毛。毛泽东批示:此人从此不能信用。随后作出了立即逮捕审查潘汉年的决定,由时任公安部部长的罗瑞卿亲自执行。
4月3日傍晚,在北京饭店由罗瑞卿向潘汉年宣布了逮捕令,将他被关进了功德林监狱。
当天,领导决定我执行看管潘汉年的任务。他一进功德林,我就住在他房间里,10多天后我才搬到隔壁房间去住。他的一切生活料理都由我负责,可以说那时候我就是最贴近他的人。
对潘的审讯很紧张,头几天几乎天天审,主审是李局长,记录是邵处长。潘就是不说话,僵持了好几天,直到徐子荣副部长同他谈话,徐对他说"保证你死不了,不信可以写个条子……",他才开始讲话。
同我接触时,他讲了一些内心话。潘说,1943年他在上海被胡均鹤、李士群硬拉着去见过汪精卫一次,此事一直没有向党中央和毛主席讲。那他为何1955年4月在北京开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时才讲呢?他说,前些日子与毛主席同乘一列车,两人闲谈,他听主席讲了"人心隔肚皮"的俗语,产生了压力,感到毛主席对他的历史有怀疑,于是想趁在北京开会时,找机会向中央领导讲心里话。
不久,他们夫妇俩就被转移到北京团河劳改农场,由北京市公安局负责管理。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为了潘夫妇的安全,他俩从团河搬回秦城,在监狱二门里(监区外面)卫生所二楼居住,生活管理由我负责。
随着运动不断升级,秦城的部分造反派要造潘汉年的反。我得到这一消息,告知他俩作好思想准备,潘对我说:"我们早有思想准备,不会出事的。"表示让我放心。1966年6月8日下午,造反派没有经过部领导的批准,就将潘汉年夫妇关进了201监区,我也随着到201监区工作。1967年11月7日,秦城军管,我被迫离开秦城,只能与他俩告别了。
1972年11月,我从"五七干校"调回秦城,时隔近5年。我再次见到潘汉年时,他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掉光了。1973年医生检查到潘肝部有疑点,我带他去日坛医院请专家会诊,住进复兴医院两个多月,经过五次造影,最后排除了肝病的问题,他松了口气。1973年9月,潘从医院回到秦城201监区,仍由夫人董慧陪同。
1975年5月,潘夫妇离开了秦城,被遣送到湖南某茶场,作为"特殊犯人"管制。后来得知,1976年初潘70岁时,身患多种疾病,住进简陋的茶场医院。1977年3月,潘汉年才获准转到湖南省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治疗,但为时已晚。1977年4月14日,潘汉年逝世,终年71岁。
1975年4月26日,领导调我去管理陈伯达。领导强调,要绝对保证他的安全,生活上可满足陈的需求,以利于保存"活证据"。
那时陈伯达常闹监,动不动耍小动作,寻死觅活。他在年轻战士面前摆架子,常说"我在毛主席身边工作30多年,最熟悉毛主席著作"、"我出去还要写毛选一、二、三、四卷的注释"等话。对特殊待遇的伙食,他也找茬儿,说这不好吃,那没滋味。为了实地观察他的表现,掌握一些实际情况,我搬到离陈的监房仅几米的监房住下。
经过一周多的观察,我看出来,陈要"寻死"是装腔作势。比如,他从床上起身时,往前冲一二步,有点站不稳。看管他的年轻战士思想压力大,不知道这是年纪大了的自然现象,见状赶紧上前把他拉住,久而久之造成了陈伯达要"寻死"的问题。而陈就利用年轻战士这一弱点,故意制造紧张气氛。
我作好思想准备,同他作有理有节的斗争。1975年5月29日,天气晴朗,陈伯达吃过早饭,在室内走动,一只小鸟停在窗框上,叽叽喳喳地又叫又跳。小鸟飞走后,陈沉思片刻,突然情绪就不正常了,对着两名战士大声叫喊:"我活着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只小鸟,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好……。"一边说一边从床上起来,作出一个突然要往东边墙上撞的动作。战士迅速上前,把他抱住,实际上他离墙有五、六米的距离。
听到战士拉响警铃,我快速赶去,看见陈伯达正挣脱战士的保护,硬要去撞墙。我就将计就计,来个激将法,高喊一声,叫两名战士放开他。接着对他说:"我今天倒要看看,你陈伯达怎么撞个头破血流!有人说你非常难管,以你今天的表现,说明你是想用死来威胁政府工作人员,好让我们听你的指挥,这只能是痴心梦想。"我又说:"你这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接着,我口气缓和地劝他还是明智为好,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谈谈,我会把他的想法和要求向上级反映。
我讲话时,陈安静地听着,看他不会再闹了,我说:"你好好想想,我们政府工作人员哪一点对不起你。"说罢就走出了监房。过了两天,战士报告,陈伯达常躺在床上,闭眼静思,不时地长吁短叹。最后向战士说:"我要见那位首长。"他不知那天批评自己的是谁。
战士连续报告了三天,我才去陈的监房,对他讲:"从今天起,你的一切归我管,你要很好地和我配合,服从管理,不要胡闹,有什么问题可以正面提出来……"我还未讲完,陈伯达就用右手打自己的脸,边打边说:"我该死,我对不起领导,对不起政府,对不起党,我今后决不再这样。"我说:"打脸有什么用?只能触及皮肉,关键是你要端正态度,配合组织对你的审查,搞清你的问题,你说对吗?"陈点头表示同意,自此他老实多了。
两三年后,陈伯达被列为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10名主犯中的第五位。陈伯达被依法判处18年徒刑后,于1981年7月保外就医离开了秦城。
二
我有这么个思想,这些老干部怎么能犯了罪呢!好多案子引起我的怀疑,青岛案那么多干部被抓都错了,广东案更大一二百人都错了,五几年内部肃反,弄来弄去又错了一批。对这些老干部必须要保护好服务好,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编者注:青岛案即1955年青岛市委书记王少庸等人的反革命内奸嫌疑案,广东案即1951年广州市公安局副局长陈泊等人的特务案,皆系重大冤假错案已平反。
近来,他跟公安部的另一位离休干部汪春耀开始合写一些回忆文章。汪以前常到秦城监狱提审犯人跟他相识。用汪春耀的话说,他们这些小人物,脑子里装了太多大人物的故事。
何殿奎的记忆力只能用惊人二字来形容。一串串的人名、数字从他嘴里出来,不用思考不用回忆。
何殿奎永远记得1960年3月15日,秦城监狱落成的第一天。从那天起他就在那里工作,直到1992年离休才离开。
苏联援建的秦城监狱,由4栋3层青砖小楼组成,编号分别为201、202、203、204。后来参与审判四人帮的法官王文正在《以共和国名义判决》中写道,其设施和条件,远远超过当时中国普通人家的居室。
那是1980年,作为预审员的他就住在秦城监狱的监房里办公。每间监房都有独立卫生间,带脚踏式冲水的抽水马桶。
王文正可能不知道,他住的仅仅是条件最一般的201监区。秦城的四座小楼,内部结构都不一样。204监区,待遇更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204的监房约20多平方米铺着地毯,床是沙发床,伙食标准是按部长级待遇,到东华门高干供应点采购。早餐有牛奶,午晚餐是两菜一汤,饭后有一个苹果。
苹果是刚从冷库里拉来的,放在稻糠里保鲜,拉来时那苹果都冒着气儿。还给他们发固体饮料,一盒12块,一块能沏一杯柠檬茶。方糖分白色和咖啡色的两种。
每天如此,即便在困难时期都一样。给他们做饭的则是专门从北京饭店调来的乙级厨师刘家雄。就是在那里,何殿奎第一次见识了鱼翅。他以为那是粉丝,刘家雄告诉他,是鱼翅,就是鲨鱼的鳍。
只有刘家雄一个人会发海参、鱼翅这些东西。每天,都由何殿奎给他们送饭。每人一个四层的饭盒,分别装米饭、两个菜和一个汤。冬天用棉罩保温。
每个饭盒的颜色都不同,以示区分。一共15份。这些重量级犯人是从功德林监狱的"特监"迁来的。1956年7月,功德林设立了一个专管高级干部的特监区,把这些人从不同监区集中起来管理,何殿奎是监管员。
特监一共8个人,原来的中央组织部部长饶漱石、上海市副市长潘汉年、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扬帆、从事特情工作的袁殊、外贸部副部长徐雪寒、广州市公安局副局长陈泊、《人民文学》编委胡风和一位公安部的局级干部。
秦城监狱建好后,这些人全部迁入204监区,青岛市委书记王少庸等几位青岛案主犯也从别处迁来一共15位,但他们并不知道彼此。
放风是严格隔开的。绝对避免见面。哨兵也只知道其编号。唯一知道他们身份的,除了领导,只有204监区的管理员何殿奎一个人。
1955年4月3日,他被从功德林的丁字号监区紧急抽调去监管潘汉年。领导看中了他的政治可靠和年轻肯干:他才23岁,10来岁到延安,20岁入党,已经是个年轻的老革命了。
那一天何殿奎记得太清楚了,因为潘汉年太特殊了。潘是被秘密逮捕的,看守他的部队都不是那里的,是专门从北京市摩托连调来的一个排。
整个监区只关他一个人,岗是双岗,监房门口一道,监区门口一道,除了何殿奎谁都不能进去。潘汉年刚来的那十几天,何殿奎就住在他房间里,24小时贴身监护。
那些天潘汉年几乎每天被带去谈话,他出入都要戒严如临大敌。谈话的地方不是普通的审讯室,而是会议室,坐在沙发上谈,主持谈话的先是公安部的一个局长。
何殿奎在旁边端茶倒水。秦城的办案人员和监管人员有严格区分。前者即预审员,只处理案情;后者则负责犯人的吃、住、健康。没有特殊情况,前者不允许进入牢房,后者不可以知道案情。
潘汉年的案子是唯一一次,何殿奎目击了审讯开始头几天的过程。谈话很平稳,但并不顺利。潘汉年就是不开口。僵持了几天后,公安部常务副部长徐子荣亲自来谈,说保证你死不了,不信可以给你写个条子,他才开始谈。
潘汉年被捕时是来北京参加全国党代表会议的,这次会议是要解决被称为建国后第一次党内斗争的高饶事件。作为饶漱石的下属,潘汉年自知难逃干系,主动写了交代材料,包括自己曾被挟持去见汪精卫的那件事,结果为饶、潘、扬反革命集团的成立提供了铁证。
不久饶、潘、扬反革命集团的其他主犯相继入狱。何殿奎记得,潘汉年的编号是64,袁殊65,扬帆66,饶漱石最特殊,0105,全监狱独一无二。
他至今不解其奥妙。谈起对潘汉年这位情报界传奇人物的印象,何殿奎说他个子不高,胖胖的不爱说话,很稳重的一个人,从来看不出他情绪上的变化。
他生活很有规律,晚饭后会在床上闭目打坐一个小时。刚看到这奇景,哨兵以为他死掉了,还曾跑去报告何殿奎。潘汉年在狱中写过一篇小说,写一个拉洋车的人,可惜后来找不到了。
1963到1964年,204监区的犯人陆续释放。潘汉年就安置在秦城监狱的家属区,生活仍然由何殿奎照顾。那段时间,他生活比较愉快,常去南边的水库钓鱼,去附近的小汤山镇散步,和何殿奎也有说有笑。但这样的日子随着文革的到来彻底结束了。
文革开始后不久,扬帆、饶漱石、潘汉年等再次入狱。潘汉年等回到的秦城,已经不是文革前的那个秦城。旧公检法的那套管理制度,被造反派称为修正主义和犯人同流合污,全部取消。
1967年11月,秦城被军管。原来的监管干部全部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何殿奎就此离开了秦城一别5年。直到1972年11月,才被调回来。
他是第一批回来的两个人之一,秦城已经面目迥异了。因为走资派太多住不下,秦城又加盖了两栋4层红砖小楼,编号为205和206。
监狱的名称也换成了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第七大队。秦城监狱文革前并不叫这个名字,叫公安部预审局,对外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看守所。
文革军管时写报告,落款是七大队,总理看了说什么七大队,不是秦城监狱吗!从此秦城监狱才叫开了。但这个名称从来没有见于正式文件,也没有挂牌,正式名称仍然叫公安部预审局。
何殿奎从五七干校回来后被分配到201监区,当时201关押了89名部局级干部。他是负责人之一,但是负不了责,上面有3个军管干部,他只能列席会议。
不久秦城监狱出了一件大事,铁道部原副部长刘建章的夫人刘淑清上书毛泽东,揭露秦城监狱里生活待遇低劣的问题。1972年12月,毛泽东在信上批示请总理办。这种法西斯式的审查方式,是谁人规定的?应一律废除。工作组进驻,整顿秦城监狱,并逐个找在押人员谈话,问题逐渐得到解决。
何殿奎回来一看,老熟人不少。公安部8位部长,5个关在201。放风时看见他们,只能点点头。潘汉年等也关在201。潘汉年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掉光了。那几年吃的是窝头白菜,见不到肉。
当时秦城监狱最引人注目的是三位倒台的文革新贵,原中央文革小组成员:6821,戚本禹;6822,王力;6823,关锋。即,1968年进来的第21、22、23号。这种编号法从文革开始,一直延续至今。
何殿奎说这三个人,王力很老练,一般比较讲道理;关锋精神失常了,经常骂街;戚本禹不大讲理,造反起家的嘛!戚本禹是个闹监的,经常在晚上大嚷大叫,吵得四邻不宁,还用手纸堵门上的玻璃观察孔,跟哨兵斗智。
他还放言我戚本禹早就知道秦城有个何殿奎,看你对我采取什么措施。这时是7月份。何殿奎把戚本禹迁到没人住的三楼随他吵闹,随后打开外面的木门,只关里面的铁栅门,让他喂蚊子。
戚本禹喊报告要找何殿奎,何让哨兵说出差了,三四天后再去,吃够了苦头的戚本禹终于愿意谈谈,从此基本上服管了。
但戚本禹还不是最难管的。1975年4月26日,何殿奎被调到204监区升任科长,专门负责管理心眼太鬼的头号难缠人物,曾任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的陈伯达。
陈伯达在整个秦城监狱都要算特殊人物,他曾是毛泽东的五大秘书之首,加上年龄又大,上面强调要绝对保证其安全,在生活上可满足其需求,以利于保存活证据。他被安排一个人住在204监区的二楼,两个哨兵日夜看着他。他动不动就在监房里表演撞墙,搞得监狱上下越来越紧张。
何殿奎就是专门被调来啃这块硬骨头的。他首先搬到陈伯达旁边的监房中,近距离观察了一周,认定他的寻死只是作势而已。一天,陈伯达又要撞墙,被哨兵抱住。何殿奎赶到后,叫哨兵放开他:"我今天倒要看看你陈伯达撞个头破血流!"陈伯达不吭声了。
1976年陈伯达又开始折腾起来。他称自己腿不能走了,天天爬着上厕所。何殿奎估计他是装的,就让王医生去跟他说,要再不起来锻炼,他的腿就永远站不起来了。陈伯达害怕了,问能不能拄个拐棍。何殿奎说可以不用请示,当场我就答应他了。
何殿奎知道,陈伯达无非是想让上面注意他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1976年9月,毛泽东去世的消息见报后,他重燃希望说,毛主席的后事办理完毕,江青同志会派人来和我谈话的,我的问题寄托在她身上。但他等来的,是江青自己被投入秦城监狱。
何殿奎在204监区一直工作到1985年,提为副处长,脱离了监管第一线。他离开的时候,陈伯达等已保外就医,王关戚也先后被释放。潘汉年病逝在湖南劳改林场,没有等到平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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