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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9月27日星期五

冉雲飛:文革中教育自救的樣本——讀范福潮《父子大學》

冉云飞 Matters 20220102


2015-02-07*文革可謂亂世,但就是在這樣集體反智,烏合之眾放棄自己的思考,成為他人思想跑馬場的時代,猶有這樣的父母如此負責,使真正的文化浸潤到孩子的心田。


文革的荒唐與災難,只要稍有常識的人,就不難做出自己的判斷。我由於研究蒐集1900年至2000年之間的語文教材,因此對文革的語文教材,特別停課鬧革命部分恢復上課後各省的語文教材,有一定的了解。故我曾公開說過,雖然讀了不少文革的史料,看了一些中外學者的研究,但我最想寫的卻只有兩個題目,一是《文革中的告密運動》,二是《文革時期的語文教材》。但這兩個題目雖愜我意,但真正要用充足的材料及證據寫出來卻並非易事。

由於文革時自己處在青少年成長階段,現在有一些人回憶自己文革經歷時,難免因為懷念青春的短暫而有美化之嫌。但我也承認再荒唐的年代,都暗藏著一些美好的細節。我早年讀流沙河先生《鋸齒嚙痕錄》等回憶錄時,看到他在文革中給兒子編課本的事,便銘記甚深。後來得讀史學家李埏、李伯重父子的《良史與良師:學生眼中的八位著名學者》(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一書,李伯重回憶其父李埏先生的《父親把我培養成材——深切懷念先父李埏先生》一文裡,其中有一節「我的大學」,提及在文革中他成了父親唯一所教之學生的事,也給人印象深刻。但只有讀完範福潮的《父子大學》,才真正再一次喚起了我對文革時期家庭教育的注意。

早年我曾買過《南方週末》,後來《南方週末》贈送至今,但我一直不曾注意到其上的專欄作者范福潮,說來真是奇怪。這只能說明一個人再廣博的閱讀,在浩瀚的知識與眾多讀物選擇面前,要相互遭遇本身就需要一點因緣。首先我要說,一九四九年後接受教育的人,文章裡沒有「解放前」、「解放後」這樣的詞彙,本身就有一種知道什麼樣的語言,會影響自己思想表達的自覺,這在范福潮《父子大學》、《書海泛舟記》(其所著《清末民初人物叢談》已購待讀)二書中有很好的體現。不要小看這樣的細節,以為這是作文時的小道,連對中國歷史與現實有非常清通之認知者,依舊有「建國前」、「建國後」這樣類同於「意識形態複復讀機」的下意識用語。作為1957年出生的人,范福潮有這樣的自覺可算難能可貴。

但范福潮有這樣的自覺,應算是他父親對其良好的家庭教育結出的碩果。范福潮下鄉當知青後,也想像許多人一樣通過招工、病退、推薦上大學等,離開鄉村。一次他有個初中同寫了一部小說《使命》的提綱,充斥著意識形態編造,想與文字功夫較好的范福潮一起合作,以便出版,好找工作,甚至能藉此推薦上大學。范福潮開始不同意,後來經不住同學的軟磨硬泡,準備給其寫,與其合作,權當一次「敲門磚」。范福潮的父親知道後,非常嚴厲地批評他,「文人一旦把文字當成敲門磚,非墮落不可」,「作文只為先意承旨,寫書只為阿世進身,文學亡矣」(《父子大學》頁209至211,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以下凡不標明書籍及出版社,只注頁碼皆指此書)。彼時如此清醒獨立的父親,還這樣教育和要求孩子,在神州大地上不說絕無僅有,但百不存一,是可以想見的。

當開始推薦上大學,范福潮下鄉的生產隊長讓其爭取表現時,他的父親給他潑冷水,讓其不必要去上那個所謂的大學。「念大學是為了治學問。現在的大學都是搞運動,教授挨批鬥,全下放到五七幹校了,很多書不許讀,滿校園都是大字報,沒一點學術氣氛,能學到什麼?你若真想念大學,而不是為了一張文憑,就跟我念吧。你選一門專業,我跟你當老師。」(頁146)上大學當然不僅是為治學問,但范老先生在文革那種反智的年代,堅持自己清醒的認知,並付諸實踐,不讓自己孩子去鑽營那種一看就是官方所編織好的籠子,實在是難能可貴。當然,前提是他從小就將自己的兒子范福潮,按自己的理念培養成不受彼時意識形態所左右的孩子,不然的話,他這種做法完全會被自己的子女告發,而因此吃盡苦頭。

我常說,一個人真愛一個人,只有一個一見而知的標準,那就是捨得花時間,因為只有時間不會撒謊。范老先生五十二歲時得幼子範福潮,愛之逾恆,但並非溺愛,而是肯花時間陪伴他。花時間帶其子外出拜訪友人、釣魚、登山、買書等,更花不少時間教其讀書——因為他以前曾是大學、中學的老師——七歲起日課為《千家詩》、《幼學瓊林》,誦讀《唐宋詩舉要》、《古詩源》等。到了十歲,其父以《初學記》作為國文教材,其教法比較有特點,隨手記下生字、語詞,接著是查字典、注音、釋義,依敘事、事對、賦、詩、讚等循序漸進,兩禮拜一卷,不懂即問,終一歲而畢。次歲則日讀《四部精華》八頁。十七歲就開始了一個老師一個學生的「父子大學」。「父子大學」先講「朱子讀書治學法」與「文史書目舉要」。由於兒子想學中文、歷史兩門課,於是父親便拿一周講中文,課本是《詩經》,參考書是許慎的《說文解字》與王力的《古代漢語》;一周講歷史,課本是《史記》,參考書是崔適的《史記探源》與翦伯贊的《中外歷史年表》。試問,今天相對有一點自由的時代,有幾個父親能做到如此費神用心?我時常覺得自己在家中教孩子古詩文,做得還不算壞,但與范老先生相比,差得實在太遠。

如果你看了他這樣的教法,以為范福潮的父親是個硬灌而不懂教育心理學與方法的老骨董,那就大錯特錯了。春夏秋冬父親得閒時都帶他玩,如春天他們到鄉下,「我們坐在地頭歇息,父親和農民聊天,談天氣,談雨水,談去年的收成,我和農家孩子在綠油油的麥田裡瘋跑。這一天對我來說,才是春季的第一天」(頁34)。范老先生自然也深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道理,也暗合如今比較流行的學習美國自然文學的理念,即在大自然裡學習,這樣才會使生活與教育發生水乳交融的化學反應。範先生在帶孩子游賞姜太公釣魚處後,孩子依舊不饜足,還要與同學外出遊山玩水時,他說:「山水草木,人情世故,遊戲玩耍,生活百態,都是書,有字書易讀,無字書難讀,能從無字處讀出書來,才算不隔」(《書海泛舟記》頁11,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這段話比較有見地,遠非那些對文字之崇奉迂執到膠柱鼓瑟者可比。

孩子讀書時範老先生既有要求,也有因勢利導,如範福潮與李牧師的女兒發現一個地方有許多書,他抄了一個書目,其父就在書目上寫了一篇短序,以資鼓勵。序的開篇即說:「人生短暫,能讀到的書有限。若想在有限的時間裡多讀書,讀好書,就得熟悉書目」,真會讀書的人,當自然知道熟知書目、版本及相關文獻的重要性,可謂一語而收穫讀書之鑰匙。「兒自幼喜書,九歲既知抄書目,用心勤苦,不輸古人,真乃讀書種子也」。至於範老先生如何教其孩子讀古詩文的,我認為有如下幾篇值得父母與孩子們重視——《巧讀〈詩經〉》、《參讀之法》、《解〈西廂〉》(以上見《書海泛舟記》)、《〈史記〉讀法》等篇章,可資借鑒參考。

文革時期許多青少年到處貼大字報、串聯、抄家乃至武鬥,城市裡呈現一種鬧哄哄的無政府狀態,范老先生心怕自己孩子受害受傷,於是他堅持在家中課子。孩子即便外出,大多也是父母跟著,這對小孩自然是一種約束,難免心有不滿。但范福潮似乎的確是天生的讀書種子,那骨子裡的愛書勁頭,的確罕見,不僅在《父子大學》裡頻現,更在《書海泛舟記》裡得到淋灕盡致的體現。文革鬧革命後恢復上課,發下來的課本不是毛澤東的語錄,就是他的文章與詩詞,再者就是樣板戲與憶苦思甜文字,滿目的階級仇恨與意識形態灌輸。范老先生看後嘆氣不已,就讓孩子不到學校去了,並說:「若是像你們現在這樣上學,不光什麼知識都學不到,反倒染上一身壞毛病,無禮、暴戾、虛假、狂妄,……兒子,你還小,社會上的事,我給你說了,你也不懂,要是不說,我就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養不教,父之過',將來死了,我都閉不上眼」(頁74)。即便在資訊相當發達的今天,范老先生依舊是少有的能堅持自己理念的人。中國的父母只知道所謂的適應社會,很少堅持自己認為對的東西來教育孩子,他們的口頭禪是適應社會,羊隨大群不挨打。

父母對孩子的愛,不是你成天掛在嘴邊如何愛他,而是貫穿在具體而微的細節中。越教到最後范老先生病情日篤,但范福潮畢竟是貪玩的年齡,如與同學晚上去看電影,就沒能上課。回家後他母親告知他,「昨天你爸準備了一天,你回來晚了沒上課,今天準備了一天,又講不成,你爸是病人,下這麼大功夫教你念書,你太不珍惜了」。母親的愛就是不一樣,把愛孩子與理解丈夫,結合得近乎天衣無縫。「明天我替你去上班,你爸要給你補這兩天晚上的課」。當兒子說明天要到鋼管廠拉板條,等輕鬆了再替他時,母親又說:「我和你爸說好了,你不讓我去,他會以為你不願跟他念書呢」(頁172)。不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而是在非常時期能有這樣的父母,在偌大的中國恐怕沒幾個。

范老先生古典功夫湛深,晚年得子,慈愛有加。但愛而有規矩,這並不容易。他當然希望孩子多讀經史子集的經典,但說部類的東西,有故事,多懸念,富想像,很容易俘獲孩子的心,孩子讀了,他也並沒有覺得是大逆不道的事,這就是愛與規矩的平衡與彈性——1968年範老先生被關進牛棚,範福潮無所羈絆地讀了不少「公案」與「演義」,父親知道了也只是讓他收心而已,而非責備——這就像范老先生父婦倆倡導節儉,卻也不吝讓孩子出去走走見世面。如《書海泛舟記》裡的《定軍山》一則,說得誇張點,可謂之「千里追書記」。范福潮借了孫叔叔的書《亞瑟王之死》,而他人又將此書借去,不能按時歸還,且人與書遠在陽平關。於是其母給他十元錢,他就背上「上山下鄉幹革命」的紅字軍綠挎包前往。後來找到借書的「二哥」,總算準時歸還了借書。范福潮將此事寫給在他湖南二姐家暫住的父親,其父以一首詩來對此事加以調侃:「誰言蜀道難,一夜陽平關。不追亞瑟王,怎到定軍山?」(《書海泛舟記》頁56至58)如果你是家長,在這樣的細節中看到了什麼呢?在我看來,一為滿足孩子外出旅行之癖好,二為培養孩子的誠信意識。把錢花在這樣看上去並非多麼了不起的急務上,有家長或許認為范老先生夫婦過於縱容孩子所好,實則大謬不然。

我曾經說過,如果家長沒有被損害自己及孩子權利的觀念所愚弄,只要他們願意在孩子身上花時間,傾注心力,中國教育的問題就能解決一大半。可惜的是,有不少家長習慣於相信官方說辭,要麼放棄了作為父母在教育孩子時的權柄,要麼濫用權柄。我們不必去安排子女的生活,但作為父母不能影響孩子的價值觀,那未免是將自己的權柄棄置不用。但請你注意,這不是武力脅迫,言語轟炸,而是身教勝過言傳地告知孩子,什麼是值得學的,什麼是不能去做的,哪怕是一看上去就能帶來好處的,也不能去學。如范老先生之反對孩子把寫文章當作敲門磚,反對去讀那種毫無含金量充斥著意識形態「紅字」的工農兵大學。父母的愛與影響,不是你的硬性規定,而是潛移默化的效果。如果不在這方面下功夫,那父母在我看來就沒有盡到相應的責任。

文革可謂亂世,但就是在這樣集體反智,烏合之眾放棄自己的思考,成為他人思想跑馬場的時代,猶有這樣的父母如此負責,使真正的文化浸潤到孩子的心田。這就像你看了電影《我是山姆》裡這樣的智障好父親,再看電影《美麗人生》,在集中營裡,每天受到死亡威脅的父親如何給予孩子充足的愛、保護他不受傷害一樣,我們這些在相對正常時期之為人父母者,不覺得慚愧嗎?你智商正常,收入不錯,處在一個相對比較寬鬆時代,卻拿出萬般理由,不陪伴孩子,不願意在他們身上花時間。更要命的是,卻無時無刻不在嘴邊掛著「我是愛他的」之口頭禪,以掩示自己愛之缺乏行動與質量。

我很喜歡如沐春風的教育方式,與其說是教育,不如說是熏染,潤物細無聲大約也就是這個意思。那些教育者自己都做不來或者都不準備實施的說教,除了平添說教者的虛偽與不懂教育外,實在不能讓人看出其中的好來。《傅雷家書》教了不少欣賞文學藝術乃至如何做人的方法,但在具體要求及言行上,於我看來太過嚴厲;蕭乾父子的《父子角》平等溫馨,但較少談及讀書之法。倒是范福潮的《父子大學》、《書海泛舟記》裡能兼得實在的生活及讀書技巧,又能得愛的溫馨浸淫,不失為一本變相的教子佳作。在這個充滿著許多糾結與誘惑的時代,父母之愛,如何盡量給孩子安全感,是一門大學問,《父子大學》或許能給我們一些啓迪。

2015年2月3日至4日於成都


【圖書信息】

書名:父子大學

作者:范福潮

出版社: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出版年:2013-9

頁數:217

定價:19.80

裝幀:平裝

ISBN:97875520035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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