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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9月11日星期三

当官媒不再被人们相信

 张心阳 龙眠草堂 2024年09月06日 


1723年12月3日,法国摄政王奥尔良公爵死了。死讯传出,民间立刻就有了三个传闻:

——摄政王娱乐至死,临死前要求选几个侍女陪葬,他想靠和她们的聊天排遣黄泉路上的孤独。

——摄政王死前一直跟他的情妇们在一起。但那时已经很难找到一个愿意给他放血的外科医生了,在众多侍妾中有位叫萨布朗的女士说:“没有必要给他放血了,他刚刚在妓女身上放过了。” 

——摄政王死去后,为了将心脏埋在圣宠谷,他的尸体被开膛破肚。说时迟那时快,他生前驯养的一条丹麦狗扑了上去,飞快地抓起心脏,一口吞下了四分之三。

这些传闻在巴黎乃至整个法国就像石头扔进水里,泛起阵阵涟漪不断扩散,许多人信以为真。

果真有这样的事吗?王朝有完全掌控的《法国公报》和《法国信使》等媒体,发布消息称,摄政王一直操劳国事,夙夜在公,积劳成疾,因中风不治去世。


官方消息与民间传闻风马牛不相及。可惜,无论官媒怎样引导舆论,人们就是不信,很多人更愿意相信“摄政王的心被狗吃了”甚至比这更邪乎的说法。

何致如此?阿莱特•法尔热的《法国大革命前夕的舆论与谣言》和乔治•勒费弗尔《1789年大恐慌》叙说了这个问题。尽管报刊早在十七世纪初就已在法国诞生,但一直以来都被王朝所掌控,成为王朝的喉舌,为维护王朝统治服务。媒体在颁布法令、条规、谕旨、通告等同时,也刊登国内外重要新闻。但所有新闻都是有利于树立王朝形象的正面报道,而社会即使发生严重饥荒、灾害,民众食不果腹、逃荒要饭,媒体也置若罔闻。官媒也发表评论,但都是居高临下、华而不实的“枯燥不堪的套话”,或为吹捧、颂扬国王的谄媚之词。而颁布的新法,也都是如何为王权服务,看不到利民的一面,正如托克维尔所言:“是怎样不断地从城市人民手中夺走他们的政治权利”。总之,人们从官媒上既无法看到王朝的真相,也无法看到社会的实情,更看不到未来和希望。

官媒在民众心中失去了信任,如同敝帚被漠视。人们知道,官媒脱离人民只是一种表象,根本是统治者脱离了人民,旧制度脱离了人民。不相信官媒就是对权力不信任。而此时正值工场手工业兴旺时期,社会处于鸦飞鹊乱的状态,人们出于对统治者和旧制度的强烈不满,看热闹不嫌事大,因此便出现了手抄新闻和各种谣言漫天飞舞的景象。在巴黎,从小吏到平民、从教师到乞丐、从艺术家到搬运工,从产业工人到个体商贩,人们每天除了兴味盎然地围观千奇百怪的事情,就是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到处寻找张贴在街巷里、教堂前、店门上、树干上、公告栏里的手抄新闻,就像今天的人们从微信里寻找心仪的信息一样。

他们彼此间会问:“昨晚公告栏里贴出的新闻你看到了吗?”“喔,一大早那里的新闻就被撕掉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哦,所有巴黎人都应知道这事,我来告诉你吧。”

宫廷的事情始终是人们最愿打听和津津乐道的新闻,前几天大家还在传国王突然中风或长出肿瘤什么的,不几天又传出王妃偷情的秘闻,接着又传言国王和摄政王闹掰了,随之又传出王室下面埋藏着无以数计的宝藏,因为数量过大,地下库房已挖到了宫外,人们只要沿着宫廷墙根挖下去,就能得到一辈子也享用不尽的财宝。

除了传播宫廷里的新闻,异常的天象也是人们喜欢传播和津津乐道的事,如彗星划过、日晕出现、雷电劈开古树、半夜天空泛起白光等,人们立马传播开来——老天呈现异象,必有大事发生。人们还传播各种奇闻异事:某日一个年仅18岁的姑娘在一家医院诞下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婴,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但仅存活两天就死了——又是一起不祥之兆。

不论什么人,只要与王朝对抗,或发布对王朝不满的言论,大家就会大量散发关于他(她)的新闻。如果因此被警察逮捕或被打死,那么他(她)就会被当作英雄一样推崇和敬仰,为他(她)创作诗词、歌曲、编写出动人的故事传遍大街小巷。

令人玩味的是,发布这些新闻的“信息员”和抄写者,既有工人、商贩、无业者,也有老师、医生和宗教信徒。有的居然还是王宫里的人——他们利用外出办事或回家的机会,将写好的新闻或故事传递给“信息员”,然后散发出去。而喜爱王宫里传出新闻的人还是花费不菲的订户,他们大都是社会上流人士。

每一条传闻或谣言,都有不同的解读,但总的倾向是,如果是坏事出现,就预示着有翻天覆地的事情要发生;如果是好事出现,同样也预示着将要天翻地覆,美好的明天即将到来。正如法尔热在书中说的:民众传播这些消息,就是“千方百计地去探寻消息背后的深意,并且围绕该意义,在自己日常生活中找寻它的源头,建立起自己的信心。”

对于铺天盖地的手抄新闻和谣言,宫廷也是知晓的,他们屡屡下达关于手抄新闻的禁令,运用多种方式将手抄新闻404。主要方法有三:一是即时屏蔽。大量的警察在街头转悠,发现张贴的手抄新闻随时撕去。二是在街头巷尾、酒馆客店等地布置“暗桩”和“苍蝇”,但凡听到有人传播小道消息和谣言,立刻将人带走。三是竭尽所能抓捕“舆论大V”、“信息员”、“送报员”,将他们关押或判刑。这些手段,貌似已全覆盖,但效果始终有限。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些警察也加入到编造新闻的队伍,他们利用检查新闻之机,把自己认为更准确的新闻替换掉不喜欢的新闻,然后发布出去。

舆论汹涌,谣言泼天,再硬的铁掌也无法阻挡人们对旧制度的憎恶和对王朝不满的情绪。民众普遍已将听闻小道消息和谣言当作和吃饭喝水一样重要,数日无闻,便张皇失措。他们会交头接耳地说:“有什么传言吗?快憋死了。”

大量的民众其实也知道绝多数小道消息并不可靠,甚至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但人们“宁愿困惑也不愿意选择官方发行的公开出版物”,只要是“国王不好啦”“某臣暴毙啦”“巴黎郊区军人Z·B啦”之类的消息,人们就快乐无比并积极传播,在听取和传播传闻中获得某种慰藉。

大革命爆发前夕,法国统治者虽然稳稳地处在权力中心,实际上已生活在社会汪洋大海的孤岛,上层发布什么,下层反馈什么,普通民众根本不关心,统治者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一种自嗨,或者说是自娱自乐。而国王的近臣们却还时时刻刻在欺骗国王,称民众对国王发布的法令、谕旨如何欢欣鼓舞。国王对这一切并无察觉,甚至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英明的统治者,“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人要推翻他们”(托克维尔语)。岂不知,巨大的危机已像一条毒蛇,正在悄悄地靠近。


(阿莱特·法尔热著,文汇出版社,2018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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