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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1日星期一

李承鹏:看那二十万条精锐汉子和一碗鸡肉汤

文:李承鹏



1870年,有人說天津教堂"慈愛堂"是個秘密屠殺機構,傳教士專門把中國嬰兒弄死做成藥。他們就信了,怒火中燒包圍教堂,沒打死幾個傳教士和嬤嬤,卻打死數十個中國信徒和員工。這是著名的"天津教案"。

150多年過去,有人說上海、蘇州等地的日本學校其實是間諜學校,專門培訓日本小孩對中國進行不法行為。他們也信了,一個抗日熱情爆表的男子持刀衝向校車,輕傷兩個日本人,殺死了中國籍校車引導員胡友平。

150年過去,腦子裏翔的配方一樣一樣的……過去以為義和團是蠢,現在確定是純壞,大師兄們知道自己不能刀槍不入,太後也知道,雙方一對眼神就知道彼此要什麽——甲方想養狗,乙方想討狗糧,就編排了一個讓丙方也就是真正的傻逼感動得一塌糊塗的理由,"愛國"。天津教堂是收養中國孤兒,蘇州的日本學校是為解決在華投資的日本人後顧之憂,日企撤資會讓千萬人失去工作,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愛國生意和控製遊戲。

那天端王請老佛爺看義和團的表演,演畢,有人問了一句"您真相信他們的把戲啊",老佛爺睿智地說了一句"把戲是假的,可這幾十萬條精壯漢子是真的,民心可用啊"。

中國哪有曆史,不過是以愛國名義殺人和被殺的重複史。

曾國藩奉旨處理天津教案,在《諭天津士民》說:天津士民皆好義,各秉剛氣,或好義而不明理,或有剛氣而無遠慮,皆足以憤事而致亂……巴啦巴啦一大通,聰明如他也隻有讚揚百姓愛國忠義,定性此為百姓激憤導致的偶然事件。150年過去了,官媒和胡錫進還是把蘇州殺人定性為偶然事件。偶然的蘇州姑娘穿和服被拘事件,偶然的鐵頭在日本神社撒尿事件,偶然的吉林男子刺殺四個美國人事件,再往前就是蔡洋偶然地用U形鎖把同胞腦袋砸開花……中國的外交史,就是偶然史。

馴犬員總覺得自己HOLD住遊戲,明白人知道他們遲早被反噬。但事情不是明白人能阻止,會丟性命還成漢奸。進士出身、出任六國公使、幫中國爭回不少領土的許景澄阻止向十一國宣戰,就菜市口了。善良如胡友平想阻止暴徒,被刺死還成了漢奸。看看抖音評論區愛國基本盤:"就算一個無辜的日本老人,我也下得去手,日本嬰兒就地掐死""惡魔的後代也是惡魔,換了我一定肢解,做成刺身,不過要活著打開天靈蓋,來一個油潑日本嬰兒腦"。對正在搶救的胡友平,義和團們說:"建議醫生放棄搶救,以平民憤""她應該埋在小日本"……150多年過去,隻是把當年掛著例假條以陰門對衝敵陣向對方潑大糞換成用智能手機刷著愛國帖,把見著國人用根火柴就滅門換成見同胞開輛日係車就把腦子開瓢。

我不認為這是文盲或流氓所為,這是流水線精密設計生產出來的,有驚人的實用原理和精準打擊度,比如你說"要和平,不要仇恨教育",就會衝上來一幫英雄"要是你媽被日本鬼子強奸了,看你還要不要和平"。你正想反駁這種無聊虛假前提,第二撥英雄就說"你媽一定被強奸了,要不然你怎麽向著日本人",這樣下去,漸漸地你就不想摻和這種費力證明自己媽有沒有被日本鬼子強奸的破事了,然後,戰壕裏漫山遍野烏泱泱全是這種英雄。他們贏了。

再比如"仇人的後代也是仇人",你問他們敢不敢殺老毛子索回海參崴。他們一定說"不要糾纏曆史問題,關鍵要把握現實利益和夥伴關係",你要是說"現實裏日本美國對中國的幫助大得多,老毛子隻會賣我們高價油",第三撥英雄就上來質問"你肯定收了50萬",你正想掏出銀行卡證明自己並沒收過外國人的錢,可漸漸地你發現他們時間太充裕了,除了出去找丟失的電瓶車耽誤些時間,可以全天候跟你討論關於祖上被強奸和美國福特基金的事情。

他們不在乎曆史和現代世界秩序,比如隋煬帝三征高句麗,比如唐太宗一會兒在新城、建安、駐蹕斬首高句麗軍四萬餘級,一會兒蘇定方斬首高句麗軍一萬餘,一會兒薛仁貴斬首五萬餘,以及大明征戰交趾屠了好幾萬首級。如果不忘世仇,中國人還敢去韓國美容敢去越南開廠敢跟朝鮮是世代兄弟嗎……可你千萬別跟他們這麽說,他們不懂曆史但有必殺技:NMSL。他們又贏了。

視頻號有個帥氣小哥天天呐喊:你們應該懂,85年前敢站在抗戰第一線去四行倉庫去台兒莊去衡陽保衛戰才是真正的抗日英雄,而不是在鍵盤上發泄邪惡跑公交站殺害同胞。這哥們太單純,蛆們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我打賭,哪天日本人真打過來了,他們一定會投降當漢奸,跟當年燒教堂的大師兄們一樣,見勢不對轉身就逃到教堂,信了耶酥,順道還猥褻了紅燈照的大師姐。

估計官方也看出不能讓朱紅燈、曹福田坐大,攪了一盤大棋,及時把胡友平評為"見義勇為模範",人民日報迅速結論"中國從不缺見義勇為的人",官媒盛讚"從胡友平可以看出中國人身上的傳統美德"……這撥操作一如既往感動好多丙方,我的朋友圈裏又出現久違的合什黨,感動得稀哩嘩啦又稀裏糊塗,在一場殘忍的殺人事件中,沒及時對凶手的背景公布,不見對幕後指使的追溯,又一次躺在"感動中國""中國好人"的傳統套路上,喪事喜辦了。快,上嗩呐,放鞭炮,這一向是我們的擅長。

雞湯派在讚美胡友平挽回"國家形象",摘引我的朋友唐辛子的一句話:"一位女性,出於她善良的本性保護了比她更弱小的兒童,這隻說明了她作為一個好人的善良與勇敢,跟國家形象有什麽關係,而且,看到一個女人勇敢,就認為證明了這個國家的勇敢,覺得自己也跟著勇敢起來了,這種世代相傳的阿Q思維,不覺得羞恥嗎"。

什麽都往國家臉上貼金,連胡友平的人血饅頭也吃。胡錫進說"擋住屠刀的胡友平是中國人民善良正義的縮影",按這邏輯,拿著屠刀刺殺胡友平的中國男子就是中國人民的狠毒邪惡縮影?放鬼是你,捉鬼也是你。通過普遍謳歌胡友平並特別指出她是偉大國家諸多美德的一部分,巧妙回避是什麽殺害了這善良的女性,就差感謝國家了。眼熟不眼熟,跟當初對李文亮一樣。官媒一起開動:李醫生善良樸實,陽光樂觀,愛吃火鍋,喜歡看慶餘年……打住,這些我都知道,但我想知道誰害死了李醫生。

一點凶手的信息都看不到,或許行凶的理由太過正能量,有關部門還得花時間請示上級怎麽對公眾宣布。我看到一些朋友誇蘇州官方做得人性,應對及時,這些朋友假裝沒看見:群眾自發到公交站為胡友平獻花,旁邊站著幾十個便衣,花很快被收走。你總想跟衙門共情,你誰啊,你配嗎。

前天,天津塔LED燈為胡友平打出了閃亮字體,"一個大寫的人""一道照亮世人心靈的光""一人興,萬人可激",聽說還冒了點風險,這些字眼當然正確,讓人感動,中國人缺感動,但也遠遠達不到一些人說的"天津真是勇士,一句真話比整個世界的份量還重"。你讓它打出一排"公布凶手信息,嚴懲凶手"試試。至於官方喉舌"蘇州發布"發表的那篇文章:"胡友平以平凡之軀行英雄之舉,保護了同胞和外國友人的生命安全,蘇州人民看在眼裏,痛在心裏,無一不為她的善良所感染,無盡的哀思伴著蘇城的雨絲灑落,深情的悼念在蘇州人淚眼中凝結,大愛無聲,令人動容……",就差倪萍大姐親自配音了。

這些雞湯都在矮化胡友平女士的犧牲,遮掩自潑糞事件到拘押和服姑娘到鐵頭撒尿事件的必然性。剛才聯合早報曝出四月份蘇州就發生過中國人行刺日籍男子事件。剛才,廣西防城港某小區的一個保安因停車與一對夫妻發生口角,掏出刀把倆人捅死了。前兩天,被民間稱為"霍大俠"的農民霍文常被抓獲,他因為土地被無理侵占還受盡村霸欺辱拎刀殺了全家(兒媳因曾幫他說過真話,幸免於難)。

這些跟抗日愛國沒什麽關係了,其實"抗日"隻是一些人心中的邪火找的借口。所有人都在問,為什麽現在戾氣這麽重。你要是宅基地被占公司被倒查三十年前的稅房子斷供孩子打假疫苗老婆跟有錢人跑了騎個電瓶車都被協警按地下磨擦,擱誰戾氣都重。當然可以把矛盾轉移到85年前的日本鬼子120年前的八國聯軍,但所有的拱火和救火,都在蘊釀下一場大火。所有人都無力解決,所有人都在等,前兩年有篇文章叫"等風來",現在都在"等火來"。你說可怕不可怕。

我對未來是悲觀的,現在的問題不是你周期性經過一條荊棘路,或者不小心掉進了糞坑,而是你正走向一條永遠見不到頭的幽暗向下的甬道,上麵的門已關死,下麵無數冤魂遙遙見到你就激動地喊:"下來吧,要死一起死"。

今天各大媒體發布了"關於處理煽動中日對立,挑動極端民族主義情緒的公告",例如:宣揚"抗日鋤奸團",鼓噪成立"當代義和團",散布蘇州校車司乘人員是"日本特務",炮製"全日本沉島,早日種族滅絕"等極端民粹主義言論。我激動了一小會,記憶中這是十幾年來首次宣戰義和團,這才是理性健康積極向上的愛國嘛,我終於和政府站一頭了。忽然冷靜下來,我自作多情了,正確的愛國不由我來定義,而由刪貼的人定義。

多年前的一天,那時我還有微博,於建嶸約我去宋莊參加微博打拐活動。下了飛機,接我的是一個叫王強的樸實小夥。他開著一輛破捷達拉著我沿著鄉間小路飛快駛向宋莊,兩旁白樺林嘩嘩地向後倒掠,陽光打在他圓圓的臉上,自信,單純。他說:我就喜歡你們這些正義之士。我急忙糾正:"我打醬油的,寫點字,遠夠不上什麽正義之士。"

他又說:李老師你知道嗎,我是2003年第一批參加保釣運動的16勇士之一,後來警察還找我訓話,我們有錯嗎,釣魚島是中國的,是中國的!

我凝視著他,那張陽光而單純的臉,清晰而模糊,在忽忽吹過的北京的風中,關於愛國關於正義的聲音飄揚著,讓我久久不能忘記……十幾年來,再也沒見到他。

最近忽然見到他,在瘋傳的朋友圈視頻裏。他泣不成聲,向公眾傾述他家的宅基地被占,他將絕食以示抗議,捍衛法律,他說"希望政府給我一個明確的結果,我的死,跟高陽領導沒關係,我的死,跟高陽公安局沒關係,我死後,隻想埋在這片我熱愛的土地裏。"

大家說:唉,王強保得住釣魚島,保不住自己的家園。

善良的王強並不屬於那幾十萬條精壯漢子,可他是喝了雞湯的,我不知道該勸他理性愛國,還是求仁得仁,最終能埋在他深愛的土地裏。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去,我希望,人們把我埋在這裏",眼前突然浮現出穿著皮褲滑跪於春晚舞台上的愛國主義搖滾歌手汪峰(王五四語),還有兩眼精光"我愛國,無罪"的吳京。

多好的演員啊。

李承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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