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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20日星期四

纪录片《乌鲁木齐中路》全球放映 声援被捕导演陈品霖

撰文 :四月
歪脑 06/20/2024


尽管已在多个场合播放或观看纪录片《乌鲁木齐中路》,但Johann和很多人一样,是在2024年5月,相关的起诉书被披露后,才第一次在网上看到导演陈品霖的长相的。即便失去了自由,面对着“寻衅滋事罪”的起诉,他仍然面带笑容,而且笑容是如此平静和安详。

被关押在看守所的陈品霖,可能想不到他冒着巨大风险制作并发布的纪录片《乌鲁木齐中路》,已在全世界掀起一场放映风暴:从2024年2月至今,一场由年轻人发起的“全球接力放映”行动,正让这部关于中国“白纸抗议”的历史性记录,传播到更多的地方。立足欧洲的独立杂志《莽莽》就宣称:“把我们的脚下都变成乌鲁木齐中路。”



那些焦急寻找”网络幽灵Plato”的日子


《乌鲁木齐中路》导演陈品霖遭当局起诉。(网络图片)


五月中旬的一天,在阿姆斯特丹的“《乌鲁木齐中路》(英文名: Not the Foreign Force)放映会”结束后不久,作为组织者之一的Johann收到一位参与者发来的后台消息:“非常感谢你组织这场放映,这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如果未来组织活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也很愿意参与!” 

这不是一个人的心声。约80多分钟的记录片《乌鲁木齐中路》,在一年后再现“白纸抗议”中那些珍贵的镜头,让很多观看影片的人感动甚至热泪长流。

2023年9月,“白纸抗议”发生一周年之前,一些曾经的参与者,收到了一条相同的信息。信息内容如下:“我也曾参与去年乌鲁木齐中路抗议活动,我目前仍在中国,看到局域网内对白纸革命和乌鲁木齐路所进行的抹黑和诋毁。作为一名纪录片导演,我正在收集当天参与者拍摄的视频素材,准备制作关于乌鲁木齐路最初两天,以及白纸革命成因的纪录片,做历史留念,以正视听。如方便,可否提供现场你曾拍摄过的素材?”

后来大家知道,这条化名Plato发出的信息就来自陈品霖。当时,27岁的黄意诚也接到了这条信息。白纸抗议发生时,他在上海并遭遇抓捕。2023年初他到德国后,开始向全世界讲述自己的经历。当时,收到来自Plato的这条消息后,他一度十分担忧对方的安全。后来,他也曾接受媒体的采访讲述当时的情况。

当时,面对担忧以及关于他身份的询问,Plato只回复说:“可能一直到我肉身离开后才会公开身份,在此之前,我只是网络上的幽灵Plato。”

2023年11月27日凌晨,白纸运动一周年到来之际,“Plato如是说”的账号在Youtube/Twitter等平台上出现并发布了记录这场运动的纪录片《乌鲁木齐中路》,英文名称:“Not the Foreign Force”(并非境外势力)。

此时,白纸抗议已经过去一年之后,这部片子再现了那些激荡的日日夜夜。一段段镜头,记录下了街头振聋发聩的呐喊,也记录下了抗议声如何从小到大,人们如何走上街头,慢慢汇聚成河的过程。不仅是北京、上海,也收录了全国各个地方的珍贵影像。

和其他人一样,看到片子的Johann,再次被镜头里勇敢的人们触动,潮湿了眼睛。

但是,仅仅两三天以后,这部纪录片就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劫持”。“Plato如是说”的账号在各个平台上消失了。看起来,制作这部纪录片的导演,没能如愿只做一个网络上的幽灵Plato。Ta是主动销号了?还是被注销了?只是被喝茶?还是更糟糕的情形?和Johann很多人一样,不敢细想。

Tracy是纽约热风沙龙的活跃成员之一。她说,当时,大家都非常关注Plato的安全。“在那个时刻,很多人很希望继续传播这部纪录片,但是在没有更多信息之前,为了制作者的安全考虑,我们还是坚决地呼吁大家先暂缓传播。”

虽然一些关心Plato安全的人担心大规模的传播会让Plato的处境更为不利,但纪录片还是以最快的速度传播了开来。新近披露的起诉书证实了这部作品的传播力量。起诉书中称:“从发布影片到被抓不过48小时,‘纪录片’在境外互联网扩散传播,其中‘推特’浏览点击量达21万次……造成公共秩序严重混乱。” 

在关注与担忧中,有人创建了陈品霖的豆瓣页面。通过分享链接,口口相传,更多人知道了这位年轻导演的名字——陈品霖就是神秘的Plato。


全球声援开始  一场去中心化的“四月之声”


【图略】《四月之声》 视频截图

2024年2月份,随着一份逮捕通知书在网上流传,陈品霖的遭遇被确认——他已于2024年1月5日被正式批准逮捕,并且保释申请被拒绝。

此时,那些身在海外,一直关注着陈品霖的年轻人开始迅速地行动起来。人们知道,这份难得的记录制作不易,需要让更多人知道真相,看到影片,支持影片,也支持身陷囹圄的导演。

“告诉老大哥,不仅你看着我们,我们也在看着你。”Tracy对歪脑说。在发起这场声援之前,她已准备了很久。“知道了陈品霖最新的情况,既然是被起诉了,我们要尽力给这个系统一点压力。”

“最早的时候是我们同议和热风,想探索全球的声援的可能性,准备一些物料,方便各个地方的参与者加入这个放映和声援活动。”来自南加州的社群“同议”的Daisy这样描述这次全球放映活动的发源。

大家迅速地联络起来,并且很快就制作出了统一的海报。“一开始,准备时间很紧张,需要志愿者制作英文字幕,也需要人参与校对,推动各社群敲定第一批放映的时间,也需要制作统一的宣传海报,赶在4月之前发布出来。”Tracy告诉歪脑,选在四月推出全球对《乌鲁木齐中路》的接力放映和声援活动,也是对上海2022年四月开始全面封城,以及随后大家接力转发《四月之声》的一种纪念。



“其实这种方式我们在前几次Me Too的声援中已经都尝试过,比如在蔡崇国事件中,我们就通过共享一些海报和文案的方式,让全球各地想发声的社群,可以迅速参与进来。”Tracy告诉歪脑,这种“去中心化”的声援方式“效率更高、门槛更低,而且可以找到理念上更接近的伙伴”。

【图略】纪录片《乌鲁木齐中路》全球放映的海报之一。(受访者提供)

在这个宣传海报上,列数了第一批放映的组织者:“同议”、“德国民主墙”、“萤火虫行动者”、“Unicome温哥华”、“擦星星事务所”以及“热风”(按照海报顺序)。很快,越来越多的社群加入进来,前人整理的放映资料包降低了参与放映的门槛,后加入的人们又会“反哺”,扩充资料包的材料,并且分享。这也让加入放映变得更容易。

根据独立杂志《莽莽》的统计,“截至2024年4月30日,共有28场公开放映已经举办或即将举办,涵盖3大洲、9国、27个城市,包括了伦敦、纽约、柏林、巴黎、台北等主要城市,这其中许多放映活动是由‘白纸运动’后新成立的离散行动者团体负责筹办的。”4月之后,大规模的响应有所减少,但是多伦多、海牙、洛杉矶……更多的城市都在加入放映的行列。


一起对抗遗忘   三年疫情后的一次集体疗愈


【图略】2023年11月25日,在美国首府华盛顿纪念白纸运动现场。 (RFA)

“封城期间,我是住在上海的,可能是人的自我保护吧,我很少去回想那段回忆,但是今天刚进到这个场地,放映(纪录片)前在放四月之声,我那段时间的回忆就全都回来了,一下子眼泪就流下来了。”一位观众在荷兰的映后讨论环节这样分享自己的感触。

“记得准备纸巾。”这是一条来自组织者的建议。Johann说:“在阿姆斯特丹放映的前20分钟,我就听到有人哭得止不住,本来列在准备清单上的纸巾还是给漏了。” 事实上,在白纸抗议发生一年半后,这种观影,更像是一场疗愈——这也是很多人在观影后提到的关键词。

但即使是身在海外参加这样一场活动,人们仍然有一些安全上的顾虑。很多社群在活动通知中,都提到可以戴口罩前来观影。也有组织者发现,人们出于安全考虑不愿意提前登记观影意愿,而无法准确估计出席人数。但是,随着放映的进展,大家也变得松弛下来。

来自“擦星星事务所”的Ginger分享了一个放映过程中的例子:“有一个观众入场的时候,不愿意签到,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套头衫的帽子竖起来,还戴着口罩。但是最后,他不仅摘掉了帽子和口罩,还在我们现场发披萨的时候,和大家一起吃了,能感受到他的心防也渐渐放下了吧。”

事实上,这个织放映的过程,本身也是很多第一次参加活动的“新人”慢慢克服恐惧的过程。在温哥华的放映中,就没有提醒大家“戴口罩”什么的,希望不要给大家一种紧张的氛围。组织者说,确实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或许是关于疫情的记忆,让大家内心有更多的共鸣。

对一些放映的组织者来说,过去其实也很少有这种公开活动的经验。但去中心化的模式,以及大家共享资料包,都很方便参与者“上手”。一位参与者说,每次放映后,他们也会把现场的一些元素,例如海报、休息时“投屏”的素材,以及一些声援素材,都再放到资料包里,也方便其它组织做活动借鉴。“一回生二回熟,不断克服恐惧,这也是一个循环、增长的过程吧。“一位参与者如是说。

放映的过程不仅是疗愈,也让组织者和参与者获得了一些力量。就如在鹿特丹的映后反馈中,有一位观众这么描述自己的感受:“跟大家一起哭到头疼,但放映结束我还是想说:人还是应该不顾一切去爱。”


冒着风险  他们在中国的客厅里做了一场放映


【图略】2024年4月10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香港事务组织和旧金山华语离散社群擦星星事务所共同举办了《乌鲁木齐中路》的放映活动。 (VOA)

这部记录下人们所经历的荒诞,以及最终爆发勇敢抗议的纪录片,需要被更多人看到,尤其是对于依然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因为面对来自政府的系统性屏蔽,遗忘也可能变得更容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中国内地组织放映的T和X,在受访的时候,多次提到,他们放映的目的,就是为了“巩固记忆、记住当下、记住历史”。

在中国,要放映这样一部片子,让组织者面临更大的危险。但是T和X认为,即使危险重重,哪怕只能做小规模的客厅放映,也是他们必须要做的事情。“三月份看到这个全球放映的活动,我们就很想加入,这件事发生在中国,全球放映不应该缺少了中国。”他们说,正如《乌鲁木齐中路》纪录片里所说,如果这场运动注定在中国大陆要被污名化,那就更应该努力还原和传递它真实的样子。

在放映过程中,T和X还有意外的收获。“我们的活动虽然必须保持在小规模,只有十个人左右参与,但是其中有三位,是当时在上海或者其它地方参与了抗议活动的,甚至有两个人还在影片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如果不是这次放映,我们彼此之间可能也不会谈起这段经历,大家在一起观影,重回对自己整个人生都很有冲击力的那几个日日夜夜,又一次彼此确认了价值观。”

无独有偶,在放映现场、通过影片的片段,人们重新回到那个令人难忘甚至改变生命轨迹的场景中。运动发生一年半以后,有些通过“走线”来到美国的人在放映现场,在观影过程中,竟然意味地发现了自己的身影。

这些在全球各地的放映中,重回自己生命现场的人,不仅有来自上海“白纸之夜”的参与者,还有来自很容易被忽略的其它城市的抗争者。一位来自贵阳的参与者岚,在鹿特丹的映后讨论中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当时在网络上看到上海的情况,我身处家乡,也很想呼应他们,但是身边实在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消息都很快得被审查、被删除。我只能和另一个朋友约好,两个人带上白纸去市中心闹市区的一个商场抗议,但人数太少了。而且只持续了40分钟,我们就被赶来的警察带走。”

对身在海外的一些行动者来说,也有很多惊喜。例如“擦星星事务所”的成员们,在组织放映的阶段,回顾起当时在旧金山的声援“白纸抗议”的活动,才惊讶地发现,当时很多人其实已经在抗议现场彼此见过,大家打卡拍照的“乌鲁木齐中路路牌”就是其中一位成员制作的。只不过那个时候,因为恐惧和对安全的担忧,大家严密防护,“包到亲密的朋友都不一定认得出来的程度。活动结束后又退出了群组,没能留下联系方式。”而放映活动,让大家又再次连接了起来。


“我们都是维吾尔人”


【图略】2022年12月2日,在波士顿唐人街举行的烛光守夜活动,纪念乌鲁木齐火灾中的遇难者。 (网络图片)

这次全球《乌鲁木齐中路》的接力放映活动,除了声援被捕的《乌鲁木齐中路》导演陈品霖以外,也包括对另外两位涉及白纸抗议而被捕的维吾尔青年的声援。他们分别是因转发白纸运动的视频而在2022年12月被捕、后获刑三年的维吾尔大学生卡米莱·瓦依提(KAMILE WAYIT),以及因在成都参与白纸运动、二次被捕至今仍身陷囹圄的维吾尔歌手亚夏尔·肖合拉提(Yashar Shohret,艺名:Uigga)。组织者通过放映向公众传达信息,鼓励观众通过写明信片的形式,对三人提供支持。

“要让老大哥知道,不仅你在看着我们,我们也在看着你的一举一动。”Tracy介绍道,热风在寄明信片声援政治犯、与纽约的维吾尔人组织沟通合作,以获得声援信息等方面,已积累了经验。通过这次全球接力放映和声援,也将“寄明信片”这种形式,向各地华人社群推广,增加他们对公共事务的参与感。

在德国和荷兰的放映活动中,乌鲁木齐火灾的遇难者家属,也通过网络连线的方式加入到映后的讨论当中,现场设置了维吾尔语翻译,以传达他们的声音。遇难者家属在活动中表示,他们非常感动,没想到在时隔一年半以后,仍然有这么多人还记得这件事,还愿意倾听他们的声音。

在荷兰,为遇难者家属提供维语翻译的维吾尔活动家Abdul在映后环节向现场观众做了个快速调查:“有多少人虽然知道白纸运动,但是通过这部影片才知道乌鲁木齐的火灾?”他表示对他个人而言,在放映、讨论和声援的环节,也可以纳入维吾尔人的声音,让参与者用维语而不是其他语言表达,是非常重要的。随后,他也在现场分享了他的家庭遭遇。

或许这一场活动不可能马上消弭人们之间的隔阂和不信任,但是影片中发生在抗议现场的那一声:“我们都是维吾尔人!”还是振聋发聩。也许正如维吾尔人权活动家拉希玛.马赫穆特(Rahima Mahmut)希望的那样,“白纸运动”可以成为汉人和维吾尔人和解的契机,让中国年轻人开始了解新疆的真实情况,并连接维吾尔人遭受的苦难。

参与过白纸运动并被捕的夏巢川,在她参与的多场放映活动中所提到过,2022年伊朗的阿米尼示威对她和其他白纸运动的参与者有着重要的启发作用。在一场放映活动的现场,一位伊朗的参与者在了解了明信片的意义后,写下了他对陈品霖的支持。即使语言无法相通,但是我们仍然能够体会到背后的情感,诗歌可以穿过语言的隔阂。

一位伊朗人在放映会后,写下寄给导演陈品霖的明信片。(受访者提供)

或许,历史上的相同处境也可以让人相互理解,一位德国观众在观影后表示:“你们非常勇敢,这让我想起了东德史塔西秘密警察时期的处境。”

中文语境下其它地方的一些行动者,例如台湾、香港社群也积极参与进来,他们愿意了解事情的背景,也为各地的放映活动提供了很多帮助,包括“擦星星事务所”在内的多个组织者,都谈到与港台社群合作的感受:“也许是经过了2019年以来的抗争,大流散后的港人在社群组织过程中,展现出了丰富的经验和组织能力,与他们合作让我们受益良多。”

回到中国大陆内,除了语言,还有审查、封锁等其他障碍,但正如纽约的放映后有观众在反馈中写下的:“自我教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如果会发生在我们身上,自然也会发生在中专生、富士康工人、不会科学上网的人、上海人、四五线城市、城乡结合部的人,我们所有人身上。”

而这样的放映和讨论活动,也正是在努力促进这个漫长的过程。“让这个过程多些进步、少些回退,虽然回退也许难以避免,但只要我们在思考和行动,就有希望。”

如今,随着越来越多地方的华人社群加入放映的行列,这场全球放映声援活动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热风和同议这两个社群的预期。

放映活动的组织者们也在思考,在未来的华人社群中,如何让这种有几分“破圈”的活动延续下去。正如影片中说的那样:“如果把那一夜在上海乌鲁木齐中路上喊出过的口号汇总起来,可能不下百种。”这百种口号在每个人、每个群体身上的意义都可能是不同的。全世界各地华人面对的境况也不尽相同,如何在他们自己的故事背景中,继续把这百种诉求延续下去,也许是个问题,但是通过回答这个问题,必然会催生出各种各样的社群、活动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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