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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27日星期四

专访丨海子好友理波:60年,一个诗人的死亡与复活

潮新闻 新闻 记者 方涛
2024-06-26 21:12


“再过一些日子,小查也快六十了,离开那年他才二十五岁……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小查就是这样会令我经常想起的一个哥们儿,我们在时空交错中一起慢慢变老。”

今年是海子诞辰60周年。在海子为数不多的好友中,理波与其相处时间最长,关系极为融洽。那首长达120余行,近两千字的《生日颂——给理波并同代的朋友》仿佛两人友谊的见证,如今已成为海子的代表诗作之一。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理波著 作家出版社出版

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一书正式面世。在书中,作者理波将自己与海子同在学校任教时的青春岁月、海子最后6年的真实境况和海子许多鲜为人知的生活细节,以非虚构的写作娓娓道来。

“真实、准确,不夸张,不渲染,带有我个人的情感。”理波告诉记者,这就是自己对这部作品的期许。谨以此书纪念逝去的好友、人们热爱的诗人——海子。

以下是理波与潮新闻记者的对谈实录:

【在平凡的生活中,感知更真实的海子】

潮新闻·钱江晚报:某种程度而言,这本书让读者认识了海子不为人知的许多生活细节,也破除了许多世人附会在海子身上一些浪漫的传说。能聊聊写写这本书的初衷吗?

理波:首先肯定是因为我和海子交往的过程中,发生的这些故事数十年来一直印在我脑海里。早在十多年前我就在博客上陆续写了一些回忆海子的文章,当时就有好几万人在看。

今年是海子诞辰60周年,去世35周年。前两年有人和我提议,把这些回忆系统地整理成集,写一写。对我来说,也是和海子情感上的一个了结。

海子的诗歌,自然有专业的研究者去解读。但关于海子的生平,这些年来我看了不少“评传”,确实有不少与事实不符的传说,有些是张冠李戴,有些是道听途说,还有可能是作者自己的臆想。

比如,有人说海子在生活上穷困潦倒。但实际上我们在中国政法大学(下文简称“法大”)时,他不愁房子住,每个月有工资。当时,北京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大概是二三十元,我们则有五六十元。他的工作也很简单,一个礼拜去学校上一到两次课,剩下大把的时间阅读和写作。我房间里是两个书架,我去探望海子,这小子房间里有四个书架,比我多一倍!买书是要不少钱的。还有我们在一起拍的一些照片,他穿着西服,当时,我都还没买西服。所以他不可能是穷困潦倒的。

当然,我在书里并没有针对不实的内容一一去反驳,我只是觉得我所知道的细节和可能与大家不一样,并希望通过我的写作让大家尽可能去认识一个真实的、原本的海子。

海子与理波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潮新闻·钱江晚报:您在什么时候意识到,“海子生前挚友”渐渐成为您的一种社会身份?作为朋友,您觉得海子身上最珍贵的品质是什么?

理波:我说心里话,当时我们周围也有不少写诗的朋友,但他们大多数是玩票性质,唯独海子,我从没觉得这小子是在瞎写,写不出名堂来的。他带给我的信息就是全身心在投入阅读和写诗。

在法大时,大家对他基本上有三个称呼:“查海生”“小查”“海子”,大概到了1985年,大家对他的称呼慢慢改变了,不再叫他“小查”,而是叫“海子”了,这也说明诗人的身份得到了认同。

我和海子成为挚友,并不意味着他能和别人都成为好朋友。我比海子大四岁。你可以想象,一个二十出头、背井离乡的青年,碰到一个比你大四岁的朋友,就有点像“哥”的感觉了,对不对?我和海子的关系大概也是如此。他一个人吃饭,拿着碗端到我屋里,我们就变成两个人一起吃;我们相约一起去看展或电影,他几乎从不会谢绝你。

从我个人经验来讲,海子温和的品质和对他人的理解,是我们能成为挚友的一个重要前提。

潮新闻·钱江晚报:聊聊海子写给您那首著名的长诗《生日颂》,海子用了长达120余行,近两千字。您说,这首诗需要分为两个部分来读,一部分是关于您的,一部分是时代的。怎么理解?

理波:我们现在读这首诗,可以从几个方面去理解。标题《生日颂》的指向很明确,起因是我过生日。当时我遇到一些精神上的困境,海子总体上是安慰我、开导我的意思。

副标题也很重要——“给理波并同代的朋友”。我当时拿到这首诗心里还嘀咕了一下,“给理波”不就行了吗?海子把这个“搞大”干什么?

所以这首诗前部分是给我的,后半部分则是表达他对同代的朋友,以及当时的时代、社会的看法。

【i人海子,用诗歌抵御现实世界的不平衡】

潮新闻·钱江晚报:书中多次提到海子“标志性的浅笑”“微微斜过头浅笑”。或许与大众对诗人的印象不同,按今天流行的说法,您觉得海子是一个i人还是e人?

理波:如果简单进行分类,海子肯定是偏内向的性格。他比较温和还带有一点腼腆。

海子上大学才15岁,你看他大学时期的照片,就是个小圆脸,个子小小的,发型也和普通学生一样,对不熟悉的人,他也不和你多交流。

但话说回来,随着对他了解的深入。我发现,海子在不同场合是会表现出不同面向的。我们常在一起喝酒,有时聊得话题比较尖锐一些,他就会表现出内心刚强的一面。我的感受是,海子性格里带有温和的气质,但他内心比一般人要刚强,甚至带有刚烈的成分。

潮新闻·钱江晚报:如今,海子已成为中国最具社会知名度的诗人之一。而在你们交往过程中,海子他们还属于“民间诗人”。据您所知,海子在生前,渴望自己的作品被如此关注吗?或者说,你们一起相处的最后六年里,您或者海子本人对他的诗歌广为流传,有所预见吗?

理波:海子的诗歌创作本身也是一个成长的过程,并不是说他一开始写诗,就把握得很好了。

比如,1983年他打印过一本小册子叫《小站》,他身边很多同学、朋友手上都有这本册子。最开始我是没有的,就和他要。我说你那本《小站》其他人都有了,你怎么不给我一本?他说,算了算了,这个就不要了。那玩意儿是学徒阶段的。

到了1986年、1987年以后,他对自己的诗歌应该有了比较高的期许了,从两个细节可以看出:

第一,他在给我的那首《生日颂——给理波并同代的朋友》里写道,“我要成为一首中国最伟大诗歌的父亲。”

第二,有一次他蛮严肃地和我说,自己要成为世界性的诗人。像但丁、歌德、普希金那样的诗人。那时他才不过23岁。过了一阵子,我们又谈起这个话题。他又泄气地说“我不可能的。”

他经常打印自己的作品送我,我跟他说,你把名签上,哪天你出名了我可以换点酒喝喝。然后他就有点小害羞地给我签上了。当时,我就隐隐认为他会是一个比较优秀的诗人。

海子与理波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潮新闻·钱江晚报:您在书中对海子做过一定的概括:他本质上是一位“知识分子”诗人,为什么这么说?

理波:海子从大二开始写诗,到昌平后,进入创作的高峰。在某种角度上,我认为他在大学期间开始写诗就是为了对抗外界带来的不平衡感。尽管他是以安庆市文科状元考入北大的,但北大藏龙卧虎,周围同学都很优秀,年龄又普遍比他大。一个农村孩子,他能做的,就是把读书、写诗作为对抗自卑的一个武器。

从开始写诗到去世,海子的人生轨迹是非常清晰的,换句话说,他的人生并不长。海子活了25岁,真正比较高质量的,就是15岁到25岁的这10年时间。前4年是读大学,后6年在读书写作。

首先,他并没有去过很多地方,合肥、北戴河、西藏、青海,这些都是旅游性质的。到了法大之后,他交往的朋友并不多,和几个北大的同学会聚一聚,像骆一禾、西川,和海子关系比较密切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从情感上来说,他的恋情有些复杂一点,有的简单一点。我倒认为,他能写出几个伟大的爱情诗篇,更多的是他的才华,而不是他经历了多么刻骨铭心的爱情。

因此,海子的写作、体验、思考,甚至他的词汇,都是建立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的,他了解这个世界的手段主要是通过阅读,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依靠阅读“输入”了很多的东西。总体上,在80年代像海子那样有计划地进入稳定写作状态的诗人并不多,所以我把他的写作称为“知识分子写作。”

潮新闻·钱江晚报:我注意到,全书每一篇短文前,都会配上一段海子的诗句。显然,这需要对海子的诗非常熟稔。海子离开后,许多曾经的朋友都加入研究海子的队伍中,比如西川,您觉得这是否出于一种自觉?

理波:海子去世后几年,我最早在南京看到他和骆一禾的一个作品集,这是我看到的第一本。据我所知,后来诸暨有个语文老师叫边建松,他写过一本评传叫《海子传:幻象与真理》,线索基本上比较清晰,是蛮好的;还有两个安徽的作者写过海子的评传,添加了许多文学演绎,海子父亲生前都笑着说把海子写得不太真实。从我的阅读来说,这些书我都买过,也都看过。

另外比较重要的就是西川编的《海子诗全集》,这本书出版后,我买过几十本,陆陆续续送了好多朋友,现在还有一本在我面前的桌上,经常会拿起来看一看。海子写诗有一个特点,绝大部分诗歌会写上日期,我主要是通过他写诗的时间,再去回忆一些当时的问题,慢慢地,他主要的诗歌我都比较熟悉了。

当然,我不是研究诗的学者,主要还是对海子诗歌的欣赏和阅读。除了大众比较熟悉的《九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的许多小众诗歌我都会多看看。

潮新闻·钱江晚报:您拍摄的海子照片(下图),成为他最具标志性的一张摄影符号。当时,海子对这张照片满意吗?

理波:1986年,贵州诗人马哲来北京,住在我这里。一个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下午,我、马哲、海子三人相约徒步去明十三陵。越过村庄,标志性的建筑就是十三陵的大宫门(也叫“大红门”)马哲先摆了个姿势,海子也模仿他的姿势拍了一张照片。我把这两张照片称之为“双胞胎”。

过了一段时间,我把照片冲洗出来,有一次我们三人在我屋子里时,就把照片给他们了。他们拿到后,都挺开心的。但当时海子具体说了什么,我已记不清了。

海子照片 理波 摄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潮新闻·钱江晚报:1986年的一个秋天,海子找您喝酒,后来他说,“要不是停电,和你一块儿喝酒,如果我自己直接回去,也许就完了。”这件事的背景是什么?

理波:1986年的一个秋天,我和海子坐一班车回昌平,一路上我们都在聊天,当班车路过昌平酒厂时,整座县城由于停电陷入一片漆黑。海子心里有些不痛快,朝我嘟囔了一句。

班车停在副食品店附近,我去买了一些羊蹄、羊下水和两瓶红色的果子酒,海子一路骂骂咧咧,回到我屋里,我们一直喝到半夜才回去。第二天还下了一场大雪。

大概过了半个月,我在楼道里碰到他,他挺严肃地和我说,你上次还救了我一命。其实那天在车上你说的我一句都没听进去,一直在想用什么方式结果自己。——他在这里用了“结果”两个字。后来喝完酒后,他睡到次日中午,看到窗外大雪白茫茫一片,心情又舒缓了。

西川也在文章中提到过,海子一生只有三篇日记,1986年11月18日那片中,他就记录了这件事。海子写道:“我差一点自杀,但那是另一个我——另一具尸体,我曾以多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下来,我又生活在圣洁之中。”

理波在海子墓前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潮新闻·钱江晚报:您如何看待绵延至今的“海子热”?在您看来,海子已经以其作品的形式复活了吗?

理波:这个问题是肯定的。

从某种程度而言,《春天,十个海子》这首诗或许就暗含了海子对自己死亡的安排。这首诗准确的时间是海子在1989年3月14日凌晨三四点写的,从题目来看,他用了第三人称的角度,而不是一个主语的角度,这也体现了他清晰地意识到,他死后他的作品会流传下去。

我得到海子的死讯时,第一反应是同情他的父母,他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但我内心最终也感到这小子“死得其所”。他的死与诗歌有密切的联系,作为一个诗人,他选择以这样的形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却留下了无数精彩的诗歌。

诗人韩国强说:“海子以一己之力,建立了一种新的诗歌审美,也让现代诗在公众视野中占有一席之地。”海子显然很早就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他的诗歌超越了死亡,所以他的复活是必然的,正如他诗中所写: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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