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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21日星期二

人不成熟怎麽辦?激進主義的社會原理:騷動!騷動!騷動!

當代政治觀念 MAY 21


莎士比亞的年輕人

青春是一種習得性無助。從青春剛發明出來的時候,這種基調就奠定好了。從那以後,青春只剩下無盡的揮霍。

從《新愛洛伊斯》Julie, ou la nouvelle Héloïse, 1761)到《少年維特之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 1774),短短幾年時間,青春就被發明出來了。但是人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時代被感傷和凄美緊緊包裹著,一開始就有一種迷人的絕望氣質。

青春就這樣被發明出來了。在那以前,我們並不知道童年與成年之間有一個過渡階段。

依據古代羅馬習俗,男子14嵗、女子12嵗就達到婚齡。這一習俗沿用到宗教改革時代的歐洲。英國國教脫離天主教以後,仍然沿襲了這種傳統。¹ 到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時代,雖然其劇作人物羅密歐與朱麗葉也大致處在這個年紀,但是當時英國更常見的婚齡一般超過20嵗。² 這種情況表明從兒童到成年人的轉折階段古代人與現代人存在較大差異。中國歷代禮法婚齡和實際婚齡通常也混亂不堪,同樣也説明青春曾經只是一個可長可短的模糊階段。³ 不僅如此,我們對兒童和成年人的認識也可能是含混不清的,就像我們實際上並沒有摸到青春的邊界。

莎士比亞的青年還沒有被賦予一種容易碎掉的時代氣質。不管是想象的雅典,還是伊利里亞(Illyria),又或者維洛納(Verona)跟丹麥,青年們並不屬於「我們的時代」。

莎士比亞的年輕人有一種永恆氣質。他們是停止生長的。他們從來不處於兒童向成年人過度的階段。既不是兒童,也不是成年人。不管是在亞芬(Avon)河畔的皇家莎士比亞劇場,還是在百老匯,即使演員是清一色的日本人,莎士比亞的年輕人只有短短的幾天生命。他們的人生永遠在同樣的日子裡重複出現。就像是伍迪·艾倫(Woody Allen)電影《開羅紫玫瑰》(The Purple Rose of Cairo, 1985)裡,每天穿著同樣的衣服、梳著同樣的髮型、講著同樣的臺詞,按部就班反復表演同一段故事的電影演員。他們的人生就像是被囚禁在角色裡。即使他們中一些人從莎士比亞戲劇中叛逃出來——正如後現代戲劇常見的爛俗情節那樣——闖入不屬於自己的劇本中,被化妝師重新擺弄,開跑車、跟毒販火併,不肯回到自己原先劇本中……以及其他可能的越界行爲(métalepse),即使如此,他們仍然有一種超越時間的永恆氣質。只要他們還是他們自己,他們就永遠停留在他們意識不到的青春中。儘管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青春並沒有發明出來。

社会的不成熟性

1982年,美國紐約大學媒介理論家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童年消逝》(The Disappearance of Childhood)一書,提出了一個至今聽起來還有點聳人聽聞的説法:童年正在消失。

依據尼爾·波茲曼的説法,童年並不是由來就有的,而是隨著特殊媒介出現而產生的,也可能隨著新媒介出現而消失。印刷術和讀寫能力推廣無疑對童年產生有決定性作用,在那以前的時代,兒童跟成年人並沒有截然分別:「童年」這種觀念還沒有發明出來。隨著印刷術和現代教育逐漸形成,兒童逐漸因爲讀寫能力跟成年人區分開來,而且兒童逐漸被集中到學校裡,而不是在工廠和農田裡跟成年人一樣幹活。但隨著電視機出現,童年又出現了新的問題:兒童的世界越來越犬牙交錯地混雜和重叠在成年人的世界裡,以至於兩者很難重新分辨開來,就好像童年消失了一樣。

在尼爾·波茲曼看來,童年之所以會產生,是因爲成年人獨占了某種形式的信息,然後分階段授予給孩童,而使童年維持下去則有賴於管理信息和依從某種順序學習的原則。在這種情況下,首先析出來的其實是成年,因爲成年大體上是印刷媒介的產物,尤其是基於讀寫能力,產生了一系列有別於兒童的品質,比如自制力、對延遲滿足的耐受性、進行概念和邏輯思考的複雜能力、對歷史延續性和未來的憂慮、對理性以及等級秩序的高度評估等等。這種讀寫文化,在電視產生後,被排擠到邊緣地帶,於是又出現了一種新的、形式上弱化的成年形態:成年兒童(adult-child)。⁴

adult-child」這個概念在本書中很少引起重視,這是有點奇怪的事情。畢竟這個概念並不是一筆帶過,而是專門有一個章節來講這種奇特現象。尼爾·波茲曼的意思並不是從病理學或心理學層面上將「成年兒童」視爲一種失常。

「成年兒童」指的是在智力和情感上缺少成年人特徵、尤其沒能與兒童顯出重大分別的大人(grown-up)。⁵ 這種情況在當今社會仍比較常見,比如喜歡二次元文化的日本「御宅族」群體,就經常有三四十嵗成年人抱著漫畫啃,或者對動漫人物癡迷到病態的地步。但尼爾·波茲曼的意思稍有不同。比如他認爲「成年兒童」在中世紀是一種常見現象,很大程度上是因爲文盲率高,缺少文化環境來塑造和培養成年人。尼爾·波茲曼強調,電視文化所代表的圖像化的敘事模式,是一種在複雜性和成熟性方面均低於文字闡述性的形態,而圖像和故事搭配——童書常見形式——是兒童用來理解世界的形式,而今成年人也暴露在這種認知模式中了。也就是説,成年人的認知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兒童化了。⁶ 這是感知世界和社會秩序的兩種不同形式發生了融合現象。隨之而來的,還有對政治、商業和社會問題的兒童化感知(childlike conception)。⁷ 後面這種情況也很常見。比如涉及到政治諷刺的時候,中國網民對中國國家領導人習近平的批評經常被轉化到對「小熊維尼」(Winnie-the-Pooh)的漫畫式醜化上,其中很少指涉深刻的政治和社會見解,更多只滿足於兒童化的象徵性願望實現(比如象徵性羞辱)。

成人世界和兒童世界的重新融合現象,也暴露出社會的不成熟性(immaturity)問題。在這種語境中,不成熟性具有一種奇特的天真形態。簡單地說就是,有一種單向度的、簡單化傾向。這種傾向不僅排斥複雜性,還以一種簡單信念來强化自己與世界的關係,比如「資本主義就必然剝削」這種論斷,就很像一種原始的、孩童般的宗教信念。德國弗萊堡大學神學家約阿希姆·倪歌(Joachim Negel),在研究德國宗教哲學家彼得·伍斯特(Peter Wust)的時候,注意到伍斯特有關「第一天真」(primäre Naivität)向「第二天真」(sekundäre Naivität)轉變的三個階段。處在「第一天真」階段的人像兒童一樣對世界抱著簡單信念,到第二階段則像成人一樣質疑和懷疑,到「第二天真」階段就在信念和懷疑之間保持某種某種微妙平衡。⁸

「成年兒童」呈現出來的不成熟性更像是處在前反思階段跟反思階段混淆不清的情況,並沒有達到「第二天真」階段的微妙平衡(或者説是完全失衡)。也就是説,看上去像是反思性,其實卻有著不成熟特性:就其反思性而言,接近成人;就其不成熟性而言,其反思性又是單向度的、簡單化傾向,故而接近兒童。這種不成熟性事實上更接近一種激進主義。因爲激進主義就有這種典型特點:既有反思性的一面,又有簡單化的一面;當兩者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並不足以概括情境的複雜性。

事實上我們並不能一口咬定社會呈現出來的不成熟特性是拜傳播媒介所賜。因爲紙媒、電視和新媒體,並不是一種單純的綫性迭代關係,而是一種複雜的共生關係。人們對於紙媒的熱情有所下降,但閲讀並不見得大面積萎縮了。牛津國際出版中心(Oxford International Centre for Publishing)主任安谷思·菲利浦斯(Angus Phillips)注意到雖然很多研究都認爲歐洲民衆閲讀興趣下降了,但有關閲讀習慣的統計數據還可能存在互相矛盾的地方。比如有一項研究顯示,在1975年至2000年之間,在有關荷蘭人上個月有沒有讀書的調查中,這個比例基本保持在54%。但是換一種問法,這種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比如改成問每周有沒有花至少15分鐘來讀書,讀者比例就從49%下降到31% 如果單純依照後面的數據,荷蘭人的閲讀興趣無疑下降了,但是依照前面的數據來看,荷蘭人閲讀興趣並沒有發生實質性轉變,雖然電視在這段時間内有大大普及。與此同時2007年一項研究表明,1970年代以來,荷蘭人花在閲讀上的時間確實少了,但保持閲讀習慣的人群仍舊停留在高位。同一份研究還注意到,法國人和英國人同期花在閲讀上的時間反而有所增加,保持閲讀習慣的人群也有所增長。¹⁰ 鑒於實際閲讀情況的多樣性和複雜性,安谷思·菲利浦斯說,就算讀書人群在下降,我們其實並不能想當然認定閲讀人群在下降,因爲不讀紙質書的人,也可能在網路上讀報紙、博客跟其他網頁内容。¹¹後面的情況也被稱爲是碎片化閲讀或者淺閲讀。

圖像化的閲讀習慣並不見得是爲了增强閲讀理解,也可能作爲長時間閲讀的調劑,對於網路閲讀來説尤其如此。這也是爲甚麼較長篇幅的電子閲讀往往更加靈活地調節讀者的閲讀節奏,其做法就是插入一些圖像。就像楊志賣刀、范進賣雞、秦瓊賣馬,插一些「草標」不見得就有實用價值。而那些依賴新媒體和短影音平臺的受衆群體,就算回到紙媒時代,也不見得就是讀者群體。更何況在紙媒時代,有讀寫能力並不代表經常運用這些能力。

由於錯綜複雜的因素糾纏,我們其實並不能斷定「成年兒童」現象是電視文化或者視覺文化帶來的。假如情況屬實的話,社會的不成熟性問題就更加複雜了。

© Antoine Henault/IGNANT

不成熟又怎樣?

我們在說「青春」的時候,「青春」就已經是一種經驗直觀了。我們其實並不知道青春是甚麼。青春或者不成熟性首先是通過文學和藝術想象來劃定的模糊地帶。

我們其實並不知道從一個15歲少年或者一個25歲年輕女孩身上,我們可以得出多少有關青春的結論,除非他們以特殊的行爲和思想模式呈現給我們。我們所有關於青春美好和殘酷的認識都藏在這種創造性表象背後。

之所以《新愛洛伊斯》和《少年維特之煩惱》具有某種里程碑意義,並不是說青春是由這兩部小説發明出來的,而是說這兩部暢銷小説所引起的轟動效應,促使人們開始關注青春和成長。正是在這個背景之下,《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1795-1796)跟著開啓了「成長小説」(Bildungsroman)時代。當研究者們追溯「成長小説」歷史淵源的時候,他們恰好忽略了青春被創造出來的歷史背景。這個創造過程是由暢銷小説和公共議論共同完成的。

同樣,在浪漫主義從德國席捲到英國和法國並且回流到德國時,我們不應該忽略《少年維特之煩惱》的青春傳統對「狂飆突進運動」(Sturm und Drang)和浪漫主義運動的强烈刺激效果。在此之上,還有疾病和早逝,給諾瓦利斯(Novalis)和濟慈(John Keats)等一大批浪漫主義詩人和作家戴上了一頂神秘而且感傷的青春光環。德國早期浪漫派通常被認爲是放縱激情和鼓吹個體創造精神,以摧毀理性和現代科學。當代德國哲學家曼弗雷德·弗蘭克(Manfred Frank)在其巨著《無限接近:德國早期浪漫主義開端》(„Unendliche Annäherung." Die Anfänge der philosophischen Frühromantik, 1997)提出,德國早期浪漫主義發生在康德《純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 1781/1787)出版引起長達十餘年時代大辯論的背景下,作爲一種懷疑主義精神對知識根基和理性權威發起挑戰。在黑格爾觀念主義強調「自我意識」(Selbstbewusstsein)作爲一種自足現象大行其道之時,德國早期浪漫主義轉而堅稱「自在」(Selbstsein)有其先驗根基,因爲意識僅憑自身無法感知存在(Sein),爲此我們須藉助藝術,因爲藝術所經驗的對象無法被意識和反思分解出來,其整體直觀就是對存在的完整把握。¹²

不論是浪漫主義運動,還是浪漫主義運動早期形式「狂飆突進運動」,都是人類歷史上從沒有過的現象。在此之前,沒有過任何一種文學、藝術、音樂、哲學思潮以「運動」形式集中呈現在世人面前(至少從沒產生過如此深遠的影響)。當他呈現出來的時候,就表現出一種强烈的青春氣質和懷疑精神。這使得18世紀與19世紀之交成爲當之無愧的「青春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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