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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18日星期四

何凌:怀念陈乐波!



每每抛出一个政治经济题目,这位思想型的革命家就会花几秒钟慢慢地瞪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神采开始洋溢起来;我们知道一堂大课开始了….。

 

我认识陈乐波是在文革前夕。那时我才十岁,稍长几年的初高中学生,在眼里属于高山仰止般的存在。乐波长我六岁,那时还不是我能结识的。那年夏天建国西路华东局广场放露天电影,突然一阵骚动,见众人瞩目的一位高挑男子,戴着"国防绿"军帽;背着军挎包,从自行车上下来。模样潇洒,神情坚毅;只听见他对黄安汉(同我一个大院的)说,意思有事为什么不招呼他。显然是一场拳脚的场子他没赶上。给我的感觉那就是革命志士相约赴难!好个侠义高士!听人说:他就是陈乐波,言下之意我不知道他是很Low的。惭愧之下,向往之心油然而起。

 

结识陈乐波缘于我的同学屠新军。上海滩干部子弟圈子里隐约传说有四兄弟公子:陈家,乐波和申申;孙家,恒志和小平;第三家究竟是谁,忘了;屠家,新乐和新军。这三家的共同点:喜谈大事,至少一个兄弟很帅。乐波在陈家里就是那个很帅的。因为屠新军有机会跟着他哥哥屠新乐出入陈家,我也就有机会一了结识陈乐波的心愿了。

 

文革暴烈,先是"地富反坏右"遭难;接着"走资派"倒霉。陈家,孙家父,母罹难,殃及尤甚。平时路人以目相对;但人总要说话。于是每年初二,高卫国,高建国兄弟都会在家尽当时之条件,请几位信任的朋友畅饮,常常最后是借酒宣泄,高家母亲会敲门说:"轻点"!那次聚会却是在十月,四人帮落网的消息四处涌动。陈乐波喝的酩酊大醉,连声大呼:"张春桥!你也有今天。" 他父亲死于非命,张春桥是脱不了干系的。

 

天网恢恢,家仇已报。国家社会民族去往何处?这是七十年代年华正茂的一代人以为必须回答和解决的。(只是到了老来看,既没有答对也没有解决)。 答案似乎很简单:政治上民主自由;经济上改革开放。上海那堵墙一时成为表达思想的窗口,而实际发动的中心就落实在陈家。"革命"常常以流水席开始,简单而健康:白水煮白菜,有几片羊肉。痛饮酒,读"民约论";然后陈乐波当仁不让从革命大义讲到当下形势任务。参与者在内室圈子里的可以插话,注解发扬;房间外边的唯有崇敬恭听。题目形成后,大多有文思敏捷的弟弟陈申申,笔不加点,一挥而就成大字报。然后一群人冲去墙那里张贴。不久墙就不保了。解放日报总编栾保俊带话来劝收手为好,说有话他可以由内参代为上达。陈乐波是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的,当晚大字报上墙时被清场的警察紧紧困住双手。情急之下,以一口怒痰吐在警察脸上。那次风波收网时,据说他是被提交批捕的。躲过牢狱之灾,是市委书记彭冲不准。文革里家破人亡,现在子女再进牢狱;父辈老同志那里那里不好交代。我曾开玩笑说,坐在你家门口的都进去了。你不去天理不公啊。不想一言成谶。后来毕竟没有躲过铁窗生涯。

 

一天陈乐波来看我,说到"世界经济导报"来工作;大喜。觉得大才般般若乐波者愿来"导报",何幸之至!钦老板也是早知乐波大名,听我报告消息,马上说:"陈乐波愿意来,很欢迎"。就此开始了我们共事的生涯。

 

从50年代反右以后,报纸杂志不归宣传部管,总编把关的,以"导报"启始,后来有"经济学周报";"中青年经济学论坛"。半个巴掌数的过来。

 

初期的导报属于思想知识传播平台;钦总编每天夹着一摞内部大参考,交给编辑部,他划圈打勾的那些消息文章便被摘取改写,以本报讯的名义供之读者。建国以来,信息稀缺,学识贫乏;报纸犹如打开一扇窗口,清风徐徐吹来,身心舒畅,耳目一新。钦老板(我们对总编钦本立的私下称呼)志不止于此:他以与邓公平起平坐的口吻说过:导报拥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全会制定改革开放路线;(不仅仅是贯彻执行哦)口气很类似五七年文汇报回应"百花齐放"方针的态度。由此,当时代大幕拉开时,导报应该是参与者,而不仅仅是传播者。后来胡耀邦辞世,导报因为参与组织纪念报导,以宣泄不满而招致第一次被要求内容送审;那次钦老板在面见后来的总书记时说:小平同志应该检讨!这时已经隐隐有所谓第四种权力的自诩。

 

乐波的价值观与钦总编一致。 在导报与思想界学术界形成共鸣中,作用尤甚。我被任命为北办主任,到任的却是乐波,以他的博杂的学识,自由的思想,倨傲的态度,广泛的人脉和无限的酒量结交政经各色人物。实话说,乐波不算好记者;一场约定的采访,大多以他口若悬河的演讲结束。一篇期待的报道,常常演化成博士论文的底稿。好在导报里在学术思想上与他角力的人不多,能从他杂乱无章的高论里发掘精彩的不少。所以,每每出报前夕,乐波从北办夜半给钦总编打来的电话,会成为隔日版面的主调;驳杂的文字则由"枪手"(即我等爬格子辈)改写成下期的"头条"。

 

乐波与大多数从文革中走出来的青年一样,价值观念推崇自由;经济模式信仰市场;政治制度乃是他们最难回答的问题。民主墙时的乐波,还是民约论的笃信者。后来偏向于先经济后政治;相信政治的选择还须探索。八十年代后期,开放改革由经济选择转向政治突破,乐波是有保留的。为毕其功于一役,政治民主化可以一了百了的情绪推动下,导报也在政治议题上屡屡打出格的擦边球,整肃不可避免的一次次降临;乐波是那种人:"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却决死保卫你说话的权力";每次工作组来"加强领导",或"反击资产阶级自由化",他总是急急不可耐地跳出来,虽然不口唾其面,但一定是言语尖刻,视来加强的领导如无物。导报尚能幸存,许多报人以为理当如此。殊不知"事情正在起变化"。

 

正在变化结果是,"导报"被停刊。人民日报那篇文章点了他的名,这次是逃不过牢狱之灾了。所幸不曾送了性命。坐牢他是有准备的。早在那堵墙的风波时,新年里,乐波来问我去不去看内部电影。我随他骑着自行车一路驰驱,居然到了提篮桥监狱!电影倒是电影,在这个日子去这个地方看电影,有点冷幽默!乐波说"顺便号号房子"。乐波母亲,我们称张阿姨;看着孩子胡闹,从不加一言规劝。看看形势知道不免,就给两个儿子一人缝条棉裤,说坐牢最怕得老寒腿。这样的母亲,儿子不造反都难。那次没赶趟的乐波,十年后得了报应。

 

一度不解:潇洒帅气,家世显赫又多才艺如乐波者,多少女孩子仰望;乐波似乎只交往不涉婚嫁。以至当年离开北京回上海时,传说坊间靓女失落的颇多,恨很地说:乐波就这么走了吗?!后来隐隐感觉到他是担心家室被他连累。禁不住夫人马芳的魅力,四十成家,孩子还在腹中人倒进了大牢。再见他已经是数年之后。问起铁窗生涯,他老老实实的说,再有准备,也是不够的。可想经历的身心磨难。孔子抱怨"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乐波算是可以入圣人法眼的一个例外。

 

文革初期有首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没几天被批判为血统论。不香了。我曾就教我的父亲,他说英雄混蛋不好说,家世家风对孩子总是留下痕迹的。乐波父亲在文革初期不明不白的死去。后来平反昭雪,叶帅和邓大人都送了花圈。张爱萍,张劲夫这些大人物来上海,也要陈家兄弟去见见。可见他的家世底蕴。缺点也是优点,就是乐波兄弟骨子里都有股傲气。不是豪门傲乡里,是布衣傲公侯的不屈之气;不阿谀奉承,不屑于靠关系牟利。J来上海任封疆大吏;也受嘱咐去看乐波妈妈;两公子在侧。J说你们家我来过。陈家妈妈答:不记得啊。还回头问孩子,记得吗?两公子都说不记得。没点睥睨的格调,不会不知趣如此。后来主政上海的也姓陈,而且是陈家妈妈在老干部局当领导时一手带出来的。乐波也曾下海冲浪淘沙,只身裸泳而已,不曾去谋得一点官场信手可得的好处。

 

知道乐波借助家世人脉只有一次,且所谋甚大。商鞅入秦;管仲相齐;乐波也是有兼济天下的心,只是没有这个命。韩非子"说难",老命题的新篇章无非就是"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旧故事而已。人家摆好了将死的棋局,你去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岂不谬哉!

 

乐波好读书,不敢说他学有所成;因为最终他也没有交出"中国向何处去" ?这个期待的答案。乐波好谈大局,也不敢说他攀画的如何;举个小例子。我曾问他上海买点房子怎的筹划,他摊开一张地图,说要先懂得上海交通的战略格局。他买的房子倒是在地铁上高架边;我只在"法租界"里觅宝。结果可想而知。乐波也曾一度以评股为自许,终不知是他误了股市还是股市误了他。有多少人在学术上,经营上出人头地,但又有多少人记得他们怀念他们呢?似乎那些悲剧人物才被挂念;乌江自刎的项羽;刺秦不成的荆轲;败走麦城的关羽;刑场抚琴的阮籍…乐波虽然事不济,气质却与他们仿佛。

 

怀念陈乐波!

 

4.17


陈乐波(后排左二)与民主墙运动参与者合影, 1980 年元旦,摄于上海虹口公园


陈乐波(右二)陈申申(右一)与友人合影



陈乐波(左)与钦本立(右)在世界经济导报编辑部办公室



一九八九年春夏“导报事件”中的陈乐波(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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