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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2月4日星期日

余杰:齊志勇,你把你的腿留在了廣場

 余杰 / 上報 20240204


齊志勇在1989年「六四」屠殺中,他遭共軍士兵追殺,身中六彈,左腿高位截肢。(圖片摘自網路)


齊志勇(1956年5月15日—2024年1月):「六四」傷殘者和人權捍衛者。在1989年「六四」屠殺中,他遭共軍士兵追殺,身中六彈,左腿高位截肢。之後,因公開揭露中共之暴行,被原供職的國營建築公司退職,常年受國保員警騷擾、軟禁。2024年1月,因患肝癌等多種重大疾病而在北京去世,享年六十八歲。

 

齊志勇,在北京出生和長大,中學畢業後參加工作,為北京市城建六公司六級油工。

 

1989年的時候,齊志勇家住海澱區紅聯南村,他工作的油漆班有一項工程在前門大街「泰豐樓飯莊」。6月3日下午3點多,他們一行四人騎車上班(因那天天氣炎熱就想下午去幹活,晚上接著幹)。當他們路過西單西大街電報大樓,也就是國務院西牆外時,有輛大轎車翻了,聽圍觀的人說:「剛才武警打摧淚彈來著。」由於人太多無法騎自行車了,只好把自行車放到牆邊,步行到工地。

 

他們一直幹活到6月3日晚上。收工後,他們就去天安門廣場,因活忙,白天沒來得及去看自由女神像,晚上想去看一看。當時,同去的幾個人轉悠著看大字報,齊志勇坐在地下乘涼。到11點多鐘,聽到廣播裡說:「如不離開廣場,後果自負。」齊志勇心裡發怵,就喊同去的人趕快走吧。這時廣場東側飛快地開來一輛裝甲車,繞著廣場四周轉圈,有位騎車的人喊:「快走吧!木樨地開槍了!打死人啦!」

 

他們走到人民大會堂北門,只見裝甲車向橫在馬路上的隔離帶疾駛而來,如入無人之境。周圍的人群嚇得四處亂跑,齊志勇一口氣跑到六部口西邊的西絨線胡同裡,想過馬路去取自行車。 這時,長安街西邊走來一大隊武警,手持警棍、盾牌由西往東行進,而那輛裝甲車開到六部口就停下了。從車上下來三個汗流滿面的軍人,有四、五個學生趕快過去挽著軍人對大家說:「這是人民的子弟兵,是咱們的解放軍啊,他也是沒有辦法,受李鵬的戒嚴令來到這兒是吧,大家要諒解他們,誰有水給他們一口。」齊志勇看見一個老大媽就拿來水給士兵喝了。當時,民眾都還很平靜,誰也沒有想到,轉瞬之間,大屠殺就上演了。

 

齊志勇這時還想著過馬路去推自行車——自行車對他來說是一筆重要的資產,是他每天上下班的交通工具。正在這時,有磚頭從國務院紅牆裡面砸了出來,樹上還有亮光。他又回到西絨線胡同裡。此時,槍聲大作,東側天空上出現信號彈「叮咚叮咚」地打起來了。這時約為6月4日淩晨1點20分左右。他從胡同裡面看出去,長安街上已經沒有人群走動,只聽到槍聲!我站在那裡往西看,看到裝甲車上的有火光。

 

齊志勇著急尋找自行車,有了自行車才能盡快回家。他忽然聽到有個人叫他「小齊」,一回頭,原來是單位的一個同事。同事問他:「嘿,你怎麼上這兒來了?」齊志勇就說:「我們幹完活過來看看。」他又問對方:「你們家不是住石碑兒胡同嗎?」同事說:「對,家裡天氣熱,沒睡著覺,而且我們家門口那兒全是坦克了,還有拿著槍的軍人,這可麻煩了,可能要開槍了,可能真要鎮壓了!」他們就這樣邊說著,邊聽著槍聲,他們還說這像是橡皮子彈,士兵不會對民眾開槍!

 

忽然,一群拿著衝鋒槍的軍人,右胳膊綁著白毛巾,「啪啪啪啪」,一邊開槍一邊跑。胡同裡有很多躲避的平民,士兵看到了,就沖著胡同口「啪啪啪啪」地開槍掃射。電光火石之間,齊志勇就中彈倒下了,覺得子彈打到腿上,用手一捂左腿,血象噴泉似往外湧,他用力大喊:「救命啊!」

 

當時,一些人正順著胡同往南跑。有人聽到齊志勇的求救呼喊,就跑過來,他們一看,他還活著。一個小夥子馬上就把自己的白汗衫脫下來,給撕開了,將齊志勇的左腿包紮上止血,哪知道他的右腿也打了個洞,然後又包紮右腿,一邊包紮,他一邊還說:「我這是新買的白汗衫呢。」然後,四個小夥子提著他的手、胳膊、腿,準備送去醫院,走了幾步說,這樣不行,要找個門板抬。旁邊一位老太太說:「孩子!挺著點,我回家拿門板!」門板拿來,人們將齊志勇抬到了附近的第二醫院。

 

然而,第二醫院一個老人說,我們接到上級通知說停診,你們趕緊去到急救中心去吧。他們有將齊志勇送到急救中心,整整走了四裡地。到急救中心一看,門外都是受傷的人躺在地上,有人用手扶著吊液。這時有位大學生志願者走過來看了齊志勇一眼,對大夫說:「大夫,他是大動脈出血,很危險。」大夫就給齊志勇換上了止血帶。

 

此時,正好來了輛麵包車,司機說:「我車上有兩個人,一個被槍打胸上,一個打頭部了,夠嗆,這倆人可能都夠嗆。」醫生說,這裡忙不過來,趕快將這個人也往南城送,那邊可能好點。司機就說:「這人我也趕緊帶走,送到南城去看看。」

 

齊志勇被抬上這輛車後,看到車上的兩位受傷者,傷勢比他更重。車開著開著,他突然發現,左側的那位受傷者的左手從身上掉下來了,他叫了幾聲,對方沒有聲音,就幫他扶上去了,全是血,弄得自己滿臉滿身都是。司機說,這個人可能死了。齊志勇一聽很快就昏死過去。

 

等齊志勇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宣武醫院。在宣武醫院門口的市民們看著心疼地說:「這又來了一個,剛死倆又一個,若需要輸血我們可以輸血。」接著又問:「你家住哪兒啊?」齊志勇說,我們家就住前面牛街。醫生說,那倆已經死了,沒辦法了,趕緊拉太平間吧。然後,醫生過來一摸齊志勇,說:「你這主動脈怎麼都沒了?」齊志勇很恐懼,以為就要將他送太平間了,就哭喊到:「您救救我吧! 我怕我死了家裡都不知道我到哪兒去了。」醫生就問:「你叫什麼?」齊志勇就告訴醫生自己的名字。醫生就把名字寫在他的胳膊上,然後說:「快送五樓手術室!」

 

到了五樓,醫生說得照個片子。照了片子以後,說主動脈被打斷了,需要馬上手術。另一個醫生來了對他說:「你再堅持一會,各個手朮室都滿了,甚至連婦產科的大夫都來幫忙了,所有的醫生都調進來了,都在搶救,你一定要堅持到底。」齊志勇舉目一看,病房裡,床上都是受傷的,地下也躺著的傷者。他聽見還有一個女大學生嚷嚷:「疼啊疼啊!」她是當天下午送來的,被催淚彈打到腿部了,疼得直嚷嚷。

 

醫生非常氣憤地說:「這純屬是政府血腥鎮壓啊,我做了一輩子醫生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等到5點40分,才輪到齊志勇動手術。這時,負責動手術醫生打電話叫來了齊志勇的弟弟,他弟弟問醫生:「他還有救嗎?」醫生說:「問題不大,我們會搶救的,你看他,鞋子在,人就在,鞋子飛了人就完了!」

 

整個手術進行了六個小時,因為兩條腿都中彈了,流血太多,一共輸了一千八百CC血。尤其是左腿,傷的是主動脈,醫生說,幸虧齊志勇的身體素質好,又及時包紮,否則失血過多就死了。


 

過了數天,左腿開始腫脹,做了減脹手術。到了6月13日,醫生決定截肢。齊志勇的媽媽被叫到醫院來簽字。一開始他媽媽哭喊做說不簽:「我不簽,我不能簽字,我簽什麼字?我生了兒女四個孩子,這是我的二兒子,我生他是好胳膊好腿、白白胖胖的,沒想到……我從小也是見過小日本、國民黨,更見過八路軍,結果被解放軍給一槍打了,這還要截肢,我不能簽。你們打死他吧!他犯了什麼罪?」當時,齊志勇的心情亂極了,無法說清楚:「我為什麼這麼苦?我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從小希望當一名解放軍,保衛祖國,沒想到被解放軍的子彈打成殘疾!」後來,他媽媽還是簽了字。

 

7月16日,由於傷口感染,整個膝蓋以下都壞死了,又進行第二次高位截肢。由於天氣炎熱,左腿疼痛難熬,望著殘肢,齊志勇真不知以後怎麼活。

 

齊志勇工作的單位、國營建築公司不肯為他交醫藥費。8月7日,由兩位士兵、一位警官和兩位醫院的人帶著他乘車到了他的單位。一位醫生對單位領導說:「我們醫院共診治傷者兩百七十三 名,只有他和一位大學生沒交醫藥費了。」單位這才將醫藥費付給了醫院。

 

後來,單位表示,無法為殘疾的齊志勇安排新的工作,只能為他提前辦退職手續,每月發給他五十元生活費和副食補貼。妻子因此跟他離婚,他一人帶著七歲的兒子與老母親一起生活。剛開始用雙拐行走,十分不習慣,結果摔了一跤,把右胳膊摔骨折了,又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以後,他在家門口擺了一個食品攤位,維持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當天安門母親站出來披露「六四」屠殺的真相後,齊志勇也站出來訴說自己的遭遇,他的殘疾的身體本身就是一個活的證據。當西方媒體報道了齊志勇的事跡後,他原來供職的單位來找他,對他說:「我們願意給你十萬元的一次性賠償,只要你公開承認,你腿上的傷是工傷導致的,跟六四無關。」齊志勇當下就拒絕了工作單位的這筆巨額「賠款」,儘管他確實需要這筆錢來維持生活,但他不願意隱瞞他是在「六四」事件中被政府軍隊開槍打中而殘廢的事實。自此以後,齊志勇把「六四」當成他的「新生」,因為「六四」讓他認識到中國政府的極權本質。他積極參與各類維權活動,每逢「重大事件」前夕,國保員警都會將他送到不能與外界接觸的地方,實行「陪吃、陪住、陪玩」。他戲稱自己變成了國家的客人,還有人給「三陪」。

 

後來,齊志勇再婚,有了小女兒齊霽。女兒齊霽後來說:「我媽同情我爸。我媽說我爸特別堅強,因爲這個她才喜歡我爸。」但是,他們的生活無比艱難。齊志勇的小賣店被政府以「整頓市容」為名取締。不得已,他申請辦理一個廢品收購站,卻屢屢遭到轄區派出所所長的嘲笑、刁難和拒絕。他們全家住在一個僅有十幾平方米的簡易公寓中,全家就靠齊志勇的妻子打零工的一點微薄收入來維持。更為致命的是,他當年截肢時,因輸血感染了丙肝病毒,治療丙肝的注射藥劑費用高昂,一針就需要幾百、上千元人民幣。在多年經受迫害之後,他又罹患糖尿病和腦血拴,備受病痛的折磨。

 

即便如此,國保員警仍然不放過齊志勇。他們全家每天都在國保嚴密監控下,女兒齊霽上學、放學都有國保跟著。有一次,員警甚至衝進他們家,當著家人的面毆打齊志勇,據齊霽回憶:「有一次,我爸爸在大床上看書,我在小床上看電視,突然衝進幾個來,拿著啤酒瓶就打我爸爸的頭,我嚇死了。其中一個人把我爸爸從床上拖下來打,當著我的面,那人說我不能叫喚,叫喚就打死我。這是員警幹的,我爸爸的肋骨被打折了好幾根。」

 

2006年2月初,齊志勇還參加了高智晟等維權人士發起的全國性接力絕食活動並擔任義工聯繫人。由高智晟和葉霜絕食四十八小時開始,胡佳、齊志勇接力第二棒。從2月8日起,齊志勇被軟禁家中。2月15日晚,他被北京市宣武區國保員警從家中帶走,關押在北京郊區。3月28日,獲釋回家。

 

後來,齊志勇在北京的一個家庭教會受洗成為基督徒,常常去教會做禮拜。但北京國保員警找到教會,施加壓力,不准教會接納齊志勇。後來,齊志勇到北京方舟教會聚會,每個禮拜日都殘障人士專用的改裝三輪車,從城南趕到亞運村附近的教會做禮拜。

 

2011年,茉莉花運動期間,國保員警將齊志勇強行綁架,軟禁在小黑屋。羈押期間,看守人員對其進行了極大的言詞侮辱、精神及身體折磨。

 

2013年6月,齊志勇的女兒齊霽通過「人道中國」組織的救助,到達美國,繼續學業。齊霽是個勇敢的孩子,在中國的時候,別人不敢講「六四」這兩個字,她卻敢對同學們說,父親失去了一條腿是因爲「六四」,因此她常被老師警告「不要亂講話」。對於齊霽來講,父親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因爲爸爸毅力非常大,他腿沒了,還能這麼堅強的活下去,還能跟共產黨做鬥爭,我覺得他非常厲害,所以我覺得我爸是英雄。」

 

2016年6月3日,「六四」二十七週年前夕,中共當局沒到此時必定加強天安門廣場等重點地帶戒備,將天安門母親等異見人士帶往其他地方「旅遊」。同時啟動社區一級超常維穩防控,加派員警、協警和「志願者」巡邏。在友人的陪同下,齊志勇奇跡般地突破封鎖,身穿寫著平反「六四」字樣的衣服,前往天安門廣場邊留影,「重回故地尋找失去的左腿」。

 

2017年1月6日,齊志勇因腎衰竭嚴重導致呼吸受阻,被送往醫院搶救。經過搶救後已過危險期,送到重症監護室,但仍需要機器協助。主治醫生表示,齊志勇的「肌酐」指數達到七百多,隨時都會生命危險,現在已經為他做「血濾」治療,希望能把肌酐毒素慢慢排走。齊志勇靠著驚人的毅力,又從死亡線上掙紮著活了過來。他說,他還有兩個願望沒有實現:一是到美國去看望在美國讀書的女兒,但中共不給他護照,他無法離境。二是看到「六四」翻案的那一天,他能得到政府公開的道歉。

 

2017年7月,齊志勇被確診患上了肝癌。

 

2022年6月4日,全美學自聯決定將該年度的「全美學自聯自由精神獎」頒給齊志勇。頒獎詞指出:「齊志勇身處獨裁暴政之下,持續為三十三年前六四慘案的死傷者討要說法,不斷向世界報導揭露中共政府犯下滔天血案的真相,與此同時為國內殘疾人的人權事業持續發聲。面對從暴政而來的長期打壓和不平等待遇,其身為六四傷殘者,依舊秉持對中國民主追求的堅定信念,並為中國人權事業付出巨大的犧牲。全美學自聯對齊志勇的突出表現予以敬意,並特授其2022年全美學自聯自由精神獎。」

 

2024年1月,齊志勇不幸在北京病逝。多年前,詩人茅鏡所寫的<六四招魂>一詩,似乎就為為齊志勇所寫:

 

六四是祥林嫂的阿毛

嘮嘮叨叨被賣身的痛

直到自願嫁給收購我們的人

 

不,那是你們,不是我

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我獨自在這裡蔑視自己的過去

我蔑視自己最英勇的行為

那與你們何關

 

你留下幾個腳印在廣場

風吹雨打,那腳印滯留在你身上

你看到新華門的木板

比你外婆的棺材厚多了

你看到夢寐以求的自由

並把它的屍體掛在你的肩膀

 

自由好像一條狗的尾巴

我們拖著它,像狗一樣拖著

天哪!你還真以為你是一匹狼

 

※作者為美籍華文作家,歷史學者,人權捍衛者。蒙古族,出身蜀國,求學北京,自2012年之後移居美國。多次入選百名最具影響力的華人知識分子名單,曾榮獲美國公民勇氣獎、亞洲出版協會最佳評論獎、北美台灣人教授協會廖述宗教授紀念獎金等。主要著作有《劉曉波傳》、《一九二七:民國之死》、《一九二七:共和崩潰》、《顛倒的民國》、《中國乃敵國也》、《今生不做中國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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