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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月10日星期三

金宇澄,《繁花》背后

  夏夜飞行X 投稿指南 2023-12-28 


“《繁花》不知道会被王家卫改成什么样,金宇澄跟我说没法看。”

去年,许子东在一档文化播客节目里八卦。

长篇小说《繁花》拿下了中文圈几乎所有文学奖,之后王家卫于一众竞争者中拿到影视改编权。

捂了8年,如今王家卫终于把它搬上荧幕。

金宇澄当然清楚影视剧已是他人的创作,他的表达很克制:“给别人拍也是拍,给王家卫拍,当然更放心一些。

小说《繁花》,不仅如王家卫所说毫无影视倾向,还有一部分读者表示根本啃不动。

一堆分不清谁是谁的人,不分行的对话,挨挨挤挤的大段落,读得一个头两个大。

但另一部分读者却喜欢得紧。口语铺陈,自由断句,不带修饰,不加滤镜,一来一往,一件事带出一件事,一个人带出一个人,俗世男女,鸡零狗碎,生前身后,蝇营狗苟,可说不可说的摞杂起来,完全不在意什么草蛇灰线,一件事没有结果就仓皇跳过了,一个人无缘无故就不知所终了,一生也就快过完了。

即使你的阅历和其中人物毫无相似处,种种碎片也会被勾带出来,谁与谁不期相遇,谁与谁猝不及防失散,始末缘由嘈嘈切切,借《繁花》的脉络旧梦重温,唏嘘怅惘。
熙来攘往,温情中又无差别悲凉,金宇澄是浮世绘高手。


01

底色

金宇澄个人生活的浮世绘,始自1952年他出生的上海。

父亲“吃政府饭”,母亲复旦毕业。金宇澄出生时正是父母相对舒心的一段日子,所以他最早叫金舒舒。
金宇澄父母 

金父像电影中的人物一样,脱离苏州黎里大家族,赴上海成为潘汉年麾下白区特工,被日本人逮捕又侥幸获救,建国后没几年被审查、抄家,自认一生是滑铁卢式的结局。

担惊受怕的金母一直希望丈夫能安稳写作为业。

金父具有不寻常的信息碎片搜索和文字复盘能力。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超出职业所需的敏感力,他并不算一个好特工。

“1942年7月29日那夜,我吃饭后去福熙坊,天很热,与心正两人走上向北的晒台,向福熙路眺望,对面正是外国坟山,黑黢黢的,夜光隐隐然照见那些白森森的大理石墓碑。不知怎么,心里惆怅,很不愉快。12点多步行回辣菲德路,上床大概1点了,过不多久,突然前面电铃声大作,朦胧间我想是谁家生孩子了,后门的皮鞋声也大作,惊起一看,后门日本人冲入……”

金父笔下这种沉浸式回顾现场的记录,被金宇澄收在回忆父母过往的《回望》一书中。

好在这种打捞记忆碎片、绵密详瞻还原的能力,由金宇澄承继下来。

少年金宇澄 

同样喜欢文字的还有金宇澄的母亲,她在一封写给丈夫的信中提到时年3岁的金宇澄:

“舒舒现在很会讲话……上一个星期日,抱舒舒去看医生,有人牵一匹白马走过,舒舒盯着马看很久,睡午觉时问了一串问题:马为什么白颜色?有绿颜色的马吗?拉它到哪里去?为什么马要背一只袋袋呢?袋袋里有什么……”

初次见到马的金舒舒并不知道,他生命中将有一段时间在2000公里外的黑土地上做马夫。

1955年金父因潘汉年案被捕,全家被边缘化。到学龄时,金宇澄进了一家“社会新生事物”——民办小学。

彼时恰逢50年代上海就学高峰期,粗通文墨、会写粉笔字的少奶奶、老阿姨、小姆妈即可充当民办教师,让出私房支援教育。

「马」 金宇澄画作

金宇澄在《繁花》中借沪生的视角回味了这一奇特经历:

瑞金路女房东,让出自家客堂间上课,阴天舍不得开电灯……楼板滴水,允许撑伞……上到第三节,灶间飘出香气,老师边吃带鱼边教课……有男人进来,老师脱了眼镜,香气四溢……每个学期,转几个课堂地点、换几个老师上语文算术,习惯进出大小弄堂……

金宇澄的家也搬了多次,从异国风情的洋房,到香料厂气味扑鼻、氧化铁颜料厂红尘滚滚的城郊,生活方式与环境落差巨大。

父母无暇管束,他像《繁花》中的沪生、阿宝、小毛一样,逃学在弄堂里转,结识家庭背景迥异的朋友,一起攒邮票、看电影、养金鱼、寄明信片。

辗转在世俗生活中的金宇澄,被市民阶层扑面而来的闲言碎语、人情世故、衣饰打扮、家居物事包裹,好奇一扇扇窗子背后发生了什么。

银器、食物、杂志、电影,理发店的转椅、格子窗前的红酒杯,都是日后作品中详尽枚举的器物。

公园、商店、咖啡馆、公交车线路,上海的地理空间在头脑中形成精确图景,成为他小说中上海这座丛林的GPS。

人、空间、物品、气味兜合起来,暧昧粘稠又疏离落寞,以极细的颗粒度,刷写了少年金宇澄的底色。

他和他的小友们,就像《繁花》开头10岁的阿宝和6岁的蓓蒂爬上屋顶时那样,还不知道时间的洪流将把他们冲向何方。


02

命运

命运的分叉,往往取决于一秒钟的选择。

金宇澄作品中如此,他的经历也如此。

金宇澄


1968年,16岁的金宇澄花一秒钟在云南和黑龙江之间选择了后者。

理由是“云南一年四季种地,东北冬天不用干活”。

中学辍学生、无业闲散青年,扛着樟木箱、老式皮箱、绣花丝棉被、父母塞进行囊的上海食品、地下交流的翻译小说,集体投放到嫩江一个苏式农场。

各地各城的青年一起混,“好多年的恩怨情仇,罄竹难书”。
金宇澄种玉米大豆,盖房、装窑、伐木,磨豆腐、做粉条,几乎进入了当地所有人家盘火炕、修炉子,熟练地套马、骟马,甚至做棺材。

他试过躺进棺材,等真盖上盖子,“发现里面不是一般的黑”。他在1986年的小说《风中鸟》中记下了这个细节。

意识到自己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离开,人进入平静无望的阶段,就会接受细节,被所谓的技能渗透,甚至有了些格物致知的意思。

金宇澄的手艺人天赋被擦亮,日后他作品中工匠般的细部雕刻皆源于此。

写信给上海的家人、朋友成为他的精神寄托。信中不仅有详尽文字描述,还附上工笔插图,便于说明北方的房顶、大炕如何构建。

有朋友回信说:很好,你可以写小说。

寥寥几字在金宇澄心中埋下种子。

多年以后《繁花》获得茅盾文学奖,单位门房交给金宇澄一封信。

这位身居海外久无联络的朋友在信中祝贺他得奖,并用英文写道:

“你当充分享受你的快乐”。

金宇澄《繁花》

回城潮开始了,有人不惜弄残自己也要回到上海。

得了胃病的金宇澄吃了5次钡餐,冒名帮朋友体检,医生识破后没有举报他,只是叮嘱别再玩儿命。

绝望之下,金宇澄觉得也可以接受回苏州黎里老家,接受姑姑的介绍和黎里一个本地姑娘相亲。

父亲第一时间拍来电报,原文如下:

“就是天仙美女也不能见面。”

几个字再次改变了金宇澄的轨迹。在东北度过7年多之后,他终于病退回到上海。

近8年的东北经历,金宇澄态度十分复杂。

他在早期小说《碗》中说过,肠子悔青了也没用,当年其实有百分之一二的机会,任凭居委会敲锣打鼓动员,打死也不下乡的。

但没下乡的几个朋友,在冷冷清清的里弄工厂和残障青年一起上班八年,眼看知青热热闹闹地回来,会不会也后悔?没人说得清。

“那些躲避了上山下乡的同龄人,我能感觉到他们视角的狭隘,可我还是宁可留在里弄加工组。但如果不去东北,我写不出《繁花》。”

万语千言,人只归于自己,甚至连自己也看不清。

因为看不清,金宇澄后来的写作有意剥离了批判的意图,自然地白描如日常一样的故事,连心理描写也一概略去。

人生的路其实很窄,人人都是大时代里的小齿轮,要不要转?如何转?转哪里去?因缘流转,谁也不比谁高明。

所以金宇澄的写作轻轻落笔,把自己当说书人,没价值观,没主张,不美化也不补救,不提升意义和内涵,散发力量的只有叙事。

当时各地农村回来的青年,如水银泄地,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重新在上海寻位置,大部分人去了工厂做工。

东北8年间从1米6长到1米8的金宇澄,回上海后也栖身于里弄钟表零件加工组。

随笔集《洗牌年代》中有篇《史密斯船钟》:

“我师傅姓秦,钟表厂八级钳工,额角戴一只钟表放大镜,讲宁波口音上海话。1980年代初,我随秦师傅踏进车间,眼前一排一排上海女工,日光灯下做零件。”

金宇澄继续以手艺为生,也和同时代人一样手做大小家什。

80年代初朋友结婚时做沙发,金宇澄在旁帮忙就学会了。把麻袋、棕丝塞进高级面料,打上黄铜沙发钉、金丝线,“蛮有意思”。

但很快时代巨变,改革开放,产品被取代,厂子、机器、师傅都消失了。

人们又重新找位置,一代人千疮百孔。

上海就像一块大海绵,有多少水波都被吸干了,再无痕迹。

金宇澄
一个下雪的日子,金宇澄心有所动,写了一篇文章回忆北方的漫天大雪,一投即中,随后进入区文化馆工作。

《失去的河流》《方岛》获1986、1987年《萌芽》小说奖,《风中鸟》获1988年《上海文学》小说奖。

题材都是北方记忆,一度有人以为他是东北作家。

不久后,金宇澄调入《上海文学》做编辑。那是文学神圣的年代,30多岁的金宇澄也希望自己再写出些什么。

但1991年《轻寒》发表于《收获》后,白天当编辑、晚上写作的金宇澄愈发挑剔,自己写的句子改来改去不顺眼。

自此埋头编辑,从小字辈干到杂志社最老的一个。

还要怎样呢?金宇澄承认,自己够幸运了。


03

末班

圣经说,上帝给每个人三次机会。

“就看你能不能抓得住。我可能什么都没抓住,《繁花》是我的末班车。”金宇澄说。

90年代初到新世纪,上海乃至中国高速成长,也是金宇澄人生的中年盛期。

经济热潮之下,人们的兴趣转移到财富追求上,文学类杂志式微。
出国热的时候,一起下乡的同伴拉金宇澄同去新西兰:
“怎么样?出去看看?”

似乎人人都在寻找机会,你做生意,他从香港美国来投资,热火朝天。

不只上海,《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中,也时常出现下海、跑各种关系、搞批文、送礼的情节。

金宇澄也被牵扯进各类目的不一的饭局。

90年代就像一场流水席,在“人生安稳的底子”中,饭局一个接一个。

有同行回忆说,各类饭局里,金宇澄总是旁观者,像小时候想探究一扇扇窗子背后的故事那样,“我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特别想听故事。”

设局人、局精、局托儿、陪客、花瓶,角色一个不少。

神侃、讲段子、做生意,无意义的八卦、小动作、眼神,官商汇聚,红男绿女,鱼龙混杂,浮夸至极。

金宇澄还记得1995、1996年除夕,上海乍浦路、黄河路饭店云集,燃放烟花的垃圾堆了半尺厚,最大的烟火箱子都是单人床大小。

“时代进入一场接一场的狂欢,上海像一条洪流在滚。”

王家卫电视剧《繁花》的预告片中,像水库开闸,放出浪奔浪流的1992年黄河路往事。这符合金宇澄的心愿。

当年金宇澄被问及“希望王家卫拍出上海的哪些日常”时,明确说:

“1990年代的黄河路,那些金碧辉煌的色彩和粉色灯光交替……五花八门的‘动植物、微生物’都出来了,就是上海话‘市面’。”

爱以闲谈而消永昼。然而一个个的欢场,总有终局。

繁花生树之后,就是繁花落尽。

随便一个日子里,有人不在了,有人下落不明。熟悉的老上海街区,也在城市更新中变得陌生。

这种繁华落尽的感觉在金宇澄见到一个老太太之后达到顶峰。他认出老太太年轻时曾是某条弄堂里的美女,如今街边叫卖,无人问津。

金宇澄忽然觉得必须要写。

花无百日红,篇终皆混茫,再不写,这一切就真的消失了。

2011年5月,他在“弄堂网”上以“独上阁楼”为笔名,发了一个帖子,写些自己亲历和目睹的人与事。



「弄堂网」旧版主页

没想到网友回应热烈,更新稍慢就催爷叔赶紧讲古。互动之下,金宇澄状态更佳。电脑坏了,凌晨跑进网吧继续写。

5个月后,竟有33万字,暂名《上海阿宝》。

多遍修改之后,改名为《繁花》,取“花开花落终有时”之意。

《繁花》出世,2012年获茅盾文学奖,金宇澄时年60岁。

本意是打家劫舍,没想到搞出一个江山。
金宇澄说:“有人告诉我:老金,这本书可以当你的枕头了。意思就是我可以死了。我说我也同意。不过我真的还想写一本小说,《繁花》是无意中写出来的,最好的状态就是无意的触发。


又一个10年过去了。2017年,金宇澄将父母的故事写成非虚构的《回望》。

到了这个年纪,他明白能写出来的只是很小的比例,甚至不敢说懂得上海,只要把自己立足的几平米写明白就好。

历史吝啬精简惜墨如金,几百年一笔带过。
人们短暂存活几十年所面对的种种,死后顷刻间被压缩、消失。没有意义,这就是生活的本质。惟其如此,才要更珍视生之美好。

金宇澄借用费里尼的话说:

罗马是一位生有更多孩子的母亲,她漠不关心,你来的时候任你来,你走的时候任你去。

上海如是。人间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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