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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月4日星期四

孙立平 | 走出内卷:一场新的出埃及记

  立平坐看云起 老孙荐读 2024-01-02 

内卷,几乎是一个被议论烂了的话题。但在此前,我很少对这个事情发表议论。为什么?因为我看不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希望,直到昨天看到关于一件事情的报道。这件事情我在续篇中再说。

先说内卷本身。

人们通常所说的内卷,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现象?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仅仅是疫情的一个结果?还是某种周期性的产物?抑或是某种特定场景中的现象?也许,我们将其放到一个更深远的历史背景中,才能看的更清楚一些,才能真正理解其中沉重的含义。

元旦那天,久违的老朋友相聚在冬日如夏的海南,静静的海浪,和煦的微风,追忆起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岁月。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更清晰地理解了内卷这个词的含义。

我们都是80年代的大学生。在那个万物更新的年代,机会几乎呈现为一种溢出状态:想走仕途的,各个地方都在需要年轻的专业化人才;想做专业的,很快就会成为单位里的骨干;想出国留学的,一个班可以走大半部分。不久之后,经商的大门洞开,不少人成为商界翘楚;不想经商的,多买两套房子也能挣到比一辈子工资更多的钱。

那是一个有着无尽的机会与希望的年代。但不能不令人感叹的是,沧海桑田,今天已经完全是另外一种时光。

在座的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正在等待宝宝的诞生。于是,话题又转向年轻的一代。尤其是,90后和00后,甚至再往后,10后。与前面说的机会溢出年代相比,他们从一出生,面对的就是残酷竞争的起跑线。前些天,一起初中学生控诉校长的微博长文揭开了这残酷场面的一角:学校每天安排12节课,七点十分就要到校,晚上九点才能回家,中间吃饭时间过短,且没有自习的时间。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对于孩子意味着什么?

孩童时期这种惨烈的竞争,当然是为了在获得未来机会时具有优势。但问题是,机会在变得越来越稀缺。而机会越是稀缺,竞争也就越是惨烈。惨烈的终点是结果上的无意义。昨天朋友在电话里和我说,她在家里几次听到若有若无的敲门声。她打开家门,是一位闪送小哥,文文静静的,戴着眼镜。一看就是一个读书人,或许就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这让我想起一个段子:父亲含辛茹苦地送外卖,用送外卖挣来的钱供孩子读书,孩子大学毕业了,找不到其他工作,接着送外卖。

写到这里,我知道,有朋友可能要善意提醒我,这些话是不是有点负能量啊,要唱响中国经济光明论。但这里我想说的是,这里所讨论的事情与这个问题没有直接关系。因为内卷这个事情,不是中国独有的。可以说,这是整个人类在面对的问题,包括发达国家。最典型的如韩国,卷的程度也很厉害,否则我们就很难理解韩国的出生率为什么如此之低。

甚至可以说,这种内卷与经济发展水平,与贫富都没有直接的关系。有一次,午饭后我和太太去市场买海鲜。买了一堆小鱼后,太太和卖鱼的女士说,能帮我收拾干净吗?卖鱼的女士说,大姐,您拿回去自己收拾吧,我少要你点钱,我得睡觉了。我深知睡午觉对海南人的重要性。宁可少挣点钱,也得睡午觉,这就是一种选择。

那内卷来自哪里?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两个因素。第一,大的结构性变动的结束以及随之而来的机会结构的锁闭。第二,技术与经济进步的反噬。前一个比较容易理解。我们这代人当时所面临的机会,源于一场大的结构性变动,其实,那是一种偶然。现在,这种结构性的变动已经基本结束,与之相伴随的机会机会结构已经开始处于锁闭状态。甚至其中形成的既得利益格局,使得这种这种结构更加固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这代人是一种既得利益者,时代意义上的既得利益者。相对于更年轻的几代人来说,我们长时间地站在机会结构的上风口。即使是退休了,还拿着不菲的退休金。用现代的眼光看,这似乎是天经地义,但我们想过吗,这些退休金是来自哪里?昨天,朋友来看我,在餐馆吃饭时我不禁感叹,我们的退休金就来自像餐馆服务员这样年轻人缴纳的养老保险,但他们几个人的养老保险够养活我们一个人?而随着生育率的降低,将来这样的年轻人又能有多少?

站在进步主义的立场,我们今天遇到的问题应该用发展和进步来解决。道理是不错的,但现实并非总是如此。相反,我们有时会被技术与经济的进步反噬。就拿现在最热门的AI来说,不说我们看不到的长远,就从我们能够感知到的未来来说,这究竟对机会结构意味着什么?

在此前的时代,就算在大学念个不怎么实用的专业吧,还可以去机关或企业做个文秘。但现在,GPT可以代替你做了。在北京,我家附近就是十万码农的世界,上下班时,熙熙攘攘,道路为之堵塞。但在AI方兴未艾的今天,谁知这个上班的路会断在什么地方?我们原来曾天真地想,技术进步了,繁重的体力劳动会越来越多地被取代,更多的人会坐在办公室里做着轻松的事情。

但真的会如此惬意吗?

每思及此,脑海里就不禁想起出埃及记这几个字,想起与这几个字联系在一起的旋律。

这不是危言耸听。不要把眼前的内卷看做是一种局部性的、暂时性的现象。这是一张大网,这是我们面对的一个严峻的、根本性挑战。如果我们想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自在一点,至少正常一点,我们需要挣破这张大网。技术和经济进步会造福人类,但有时不是自动造福人类,中间需要一种合理的社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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