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鲁是传奇人物,最早知道他还是在文化革命初期,66年底,北京到贵州安顺串联的学生,带来了北京的小报。我看过的一份油印的小报上说,陈毅元帅的儿子“陈小虎”,是“西纠”和“联动”及“5.16”的头头,经常带着一帮军人子弟,拿着带铜扣的军用皮带,到处打人,横行京城。可见以讹传讹,事情会完全失真。后来看到文革中流传的陈毅诗词及说明文字,才知道陈小鲁因出生在山东而得其名,根本不叫“陈小虎”。
文化革命中,确实是他和北京八中和四中的几个朋友,看到学校秩序混乱,往死里打教师的事不断发生,这是他很反感的事。社会秩序也很混乱,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下,“红卫兵”打人的事非常普遍。他们想维持学校和社会的基本秩序,发起组织了跨校的“西城区红卫兵纠察队”,不仅想把学校的秩序管起来,还组织人到混乱不堪的北京火车站维持秩序。但很快陈小鲁就发现,在文化革命的环境下,他们根本控制不住局面,一些学校的“西纠”成员,照样打人,打老师,他退出了“西纠”。至于“联动“、“5.16”的活动,与陈小鲁没有一点关系。
一些人从政治斗争的需要出发,拿陈小鲁说事,扩大和扭曲他的行为,目的是把矛头指向陈毅元帅等一批人。周恩来看到了这一趋势的苗头,出于保护的目的,果断地把陈小鲁送入了军营。他是北京八中的住校生,没有让他回家道别,规定他一年内不许往家里写信,在部队也不能暴露他的家庭情况,如此约法三章,陈小鲁被送到了辽宁的野战部队。在部队初期,他连正常的“军籍”也没有,他却以普通一兵的姿态,随境而安,投入军旅生涯。他用士兵的最高要求要求自己,吃苦总在最前面,他很快就赢得了战士们的敬重。部队根据他的表现,给了他正式“军籍”,之后便是入党提干,从普通士兵,一步一个脚印,入伍近十年时,担任了团政治部主任。之后又被送入南京军区外语专科学校学习,毕业不久,即派往驻英国大使馆,担任驻英武官,在英国工作了五年。回国后在总参工作,担任全军战略学会副秘书长。
陈小鲁被送到军营,家里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他住校,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两三个月不回家就有问题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他母亲急了,让陈毅去打听一下小鲁是怎么回事,陈毅平静地说,小鲁今年二十岁了,他很自立,不用去打听,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而陈小鲁遵守约定,硬是一年多时间没有给家里写信,他第一次回北京探亲,是在三年以后,他入了党,提了干,听到陈毅病重,请假赶往北京探望。他站在父亲的病床前,看到当年生机勃勃的父亲,身上扎满了针,周边挂着数不清的输液瓶,老人神情痛苦不堪。他问医生和护士,能不能减少一点,回答是负不起政治责任。这是陈小鲁在自己的晚年,组织社会自愿者,尽力去推进临终嘱托的原始动因。他希望所有的人,在临终前,都不要受到非自愿的过度治疗和强制性制疗,能有尊严地按照自然规律走完人生的路。
第一次见到陈小鲁,是86年11月,他应邀来参加中央政改办公室的座谈会,在会上,他介绍了他在英国观察到的,法制化和制度化条件下的治国和管理状况,他讲得从容随意,却意景深远,举重若轻,又生动异常,将大问题隅于故事中,还不时作一些中英比较,以及富于哲理的结语。他在座谈会上的发言,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座谈会之后,陈一谘立即向鲍彤建议,把陈小鲁弄到政改办来!鲍彤马上表态同意。陈一谘找陈小鲁面谈,小鲁很爽快的说,政治体制改革是大事,我去政改办没问题,但必须走正规程序。86年底,陈小鲁由总参,调入了中央政改办,担任联络组组长。
陈小鲁身材高大,是陈毅儿子中,长得最像陈毅的一个。他穿上军装,军人气质油然而生,十分威武,脱下军装,随意谦和,没有一絲高干子弟常见的纨绔风气和优越感。他在政改办那段时间,正在减体重,晚饭一起就攴,他吃一点菜,不吃主食。吃饭时遇到海参类软体动物,一概不食。
陈小鲁到政改办后,负责对各个专题组的联系工作,一共有七个专题组,还有中央党校的研讨小组,他要了解各专题组讨论的内容和进度,向中央政改办介绍有关情况,工作量是非常大的。他胸怀坦荡,又很大度,很善于与不同的人打交道,陈一谘安排他负责联络工作,真是找对了人。陈小鲁有很强的大局观,因而对各个专题组研讨情况的把握,既能突出重点,又能注意到各专题之间的联系。他介绍情况,开门见山,一目了然,让人一点也不会有累的感觉。除了联系各专题组,他积极参加政改办召开的内部讨论会,认真听发言,意见相同的,他不重复讲,有不同意见,他则直言己见,非常简约。
陈小鲁在内部研讨会上明确主张,应对宪法总纲里提出的“党的领导”,起草具体的法律来进行规范,他还主张,尽早制定《党团法》或《政党法》规范政党的活动和行为。
他到政改办后,我们很快熟了起来,我常常追着他问这问哪,他也坦诚以答。问来问去,渐渐就成了好朋友,他的一些经历,就是在东问西问中了解的。有一次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这么好的背景,在军队干了二十多年,才干到上校,你看贺鹏飞(贺龙之子),已经是将军了。陈小鲁也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算过了,我们老陈家的气运,已经被老爷子用光了,我们这一代出不了大人物,所以,我从来不争。他淡泊名利,那是纯天然的,确实从来不去“争”,也从不为此下功夫。在中国,许多东西,你不去争,天上是不会掉大饼的。而“不争“,是陈小鲁很自如的心态。而在待人上,他姿态平和,坦荡豪爽,一付热心场,助人为乐是他的本性。要说朋友多,陈一谘算一个,而陈小鲁更甚,他的朋友遍天下。这绝不是谬赞,在中国的大多数省城,以至香港台湾,走到那里,都有人找他聊天。我跟他在京城地点不同的若干家饭店,每次喝茶喝咖啡聊天,没有一次不碰到他的熟人过来握手打招呼,少的时候一两人,常常是前后三、四人,五、六人,一点不夸张。
应该表现大无畏精神时,他坦然而行。邓小平针对十三大报告稿,提出不要搞三权分立的批评意见后,大家都感觉到压力很大,内部讨论一度空气沉闷。陈小鲁第一个打破沉闷的气氛,他说:我们的研讨工作,既是对党负责,也是对人民负责,对历史负责,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没有畅所欲言的讨论环境,研讨工作没法进行。畅所欲言,就是各种意见都要听,邓小平的讲话,就是一种意见,也只是一种意见。对于研讨工作而言,不能只有一种意见,否则研讨就没有意义。我们的研讨,不是决策,提出来的意见和观点,是供决策参考的,可以用也可以不用,但研讨过程的畅所欲言必须保证。陈小鲁发言后,鲍彤立即表示赞同小鲁的意见。有高个子站出来撑住天,讨论的气氛逐渐趋于活跃。看来,勇士不是靠平时大喊大叫造就的,而是在需要的时候,自然涌现出来的。
在政改办,由于晚上都工作得比较晚,中午饭后休息的时间较长。陈小鲁不睡午觉,我也不睡午觉,高山与张伟,同样不睡午觉,不知不觉间,我们就凑了一桌,每天午饭后到陈小鲁的房间打桥牌,慢慢就成了约定俗成。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成立后,恰巧四个人都调到了这里,于是,牌局继续进行。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牌局,居然出了大事。89年胡耀邦因病去世,学潮应声而起,且声势浩大,我们打牌时不免议论事局。在分析各种可能性时,聊到了赵紫阳会怎么样应对局势,因为在打牌,就说到了赵紫阳手里还有几张牌,什么牌应对什么局面的问题。陈小鲁事后对这些议论进行了归纳,形式还是赵紫阳手里有几张牌,如何应对局面的事。他把这些分析,告诉了一位好朋友,这位朋友又把陈小鲁的意见告诉了陈元,陈元回家又向陈云叙说。陈云一听,马上说,这是预谋,要求小鲁的朋友把详细情况写成文字材料。这些情况,陈小鲁一概不知道。到了十三届四中全会,批判赵紫阳支持动乱错误时,把陈小鲁对朋友的谈话,印成了会议的背景材料,用以证明赵紫阳“支持动乱,分裂中央”,是有预谋的。王震据此,在讲话中提出,中央政改研究室,是赵紫阳的“小舰队”,要求马上在新疆开办劳改农场,清查工作一结束,把“小舰队”都送过去劳动改造。
陈小鲁知道此事后,大为愤怒,他痛心于中国的高层政治,怎么能不顾事实,把一件起因于牌桌上的私下议论,和朋友之间的谈话,变成了声讨赵紫阳的证据。这既不是政改研究室下达的研究任务,而鲍彤完全不知道这些议论,赵紫阳就更拈不上边了。现在却变成了赵紫阳的预谋,实在是太荒唐。有关方面,几次找陈小鲁谈话,目的是让小鲁就此事写出书面检查,陈小鲁拒不接受,不理睬约谈。此后杨尚昆以长辈的身份约陈小鲁谈话,小鲁去了。杨尚昆见面就批评陈小鲁,小鲁据理力争,重述了事实经过。杨尚昆只好说,你们私下议论这样的事,也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这实际上已经是两个性质的事了,反正赵紫阳已经定性了,弄下去了。陈小鲁与杨尚昆的谈话,无非说明,政改研究室,不是什么“小舰队”。据说,也是这段时间,邓颖超说话了,她说,小鲁是好孩子,你们不要难为他。此后,没有人再让陈小鲁就此事写检查了,“小舰队”的事也不提了。不久,中央发出文件,撤销了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陈小鲁被任命为留守处的机关党委书记,负责遗留问题处理。这实际上证明了,陈小鲁没有什么错,错的是四中全会的那套材料。
这件事,对陈小鲁刺激很大,使他对中国的高层政治彻底失去了信心。他私下对我说,这边的事处理完以后,我就申请转业(他的人事关系一直在总参,还是军人,而中央政改研究室也已任命他为社会局局长),彻底脱离这个体制,自谋生计。后来他果然这样做了,91年春天,原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的善后工作处理结束,陈小鲁回到总参,不久即要求“转业”,军方同意后,他即办理了转业手续。按照当时的规定,“转业”即由地方安排工作,因而只给他发了少量退伍费,没有发给退职费,陈小鲁没有计较。他的关系转到地方后,给他安排的工作是国务院外国专家局副局长,正司局级待遇,属中央组织部直接管理的干部。找他谈话时,陈小鲁明确拒绝了这一安排,组织部门以为陈小鲁是不愿到外国专家局工作,提出他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愿意到哪里,由组织部门来确认并联系。陈小鲁直接说,你们不用安排了,我想先休息一段时候,然后再考虑干点什么。他铁了心,组织部门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不久,陈小鲁把他的人事关系交给国际人才交流中心托管,从此脱离了军队,脱离了一切公职,成为自由职业者。此时,他四十五岁。
胡耀邦去世引发的学潮,仿佛有两种力量在面对学生,赵紫阳希望用比较缓和的方式,通过协商对话解决冲突,包括中央在人民大会堂举行胡耀邦追悼会时,允许十万学生自发地在天安门广场聚会掉念胡耀邦。但是每当赵紫阳费尽心力使学生逐步平静,走回校园时。另一种力量就会用极端的方式,刺激学生,让他们再次走出校园。面对这样的形势,陈小鲁与我私下议论,赵紫阳的做法,从原则讲,是对的,但有社会条件问题,一是高层有不同意见,甚至是斗争,二是没有对话的主体,处于无序状态的学潮,没有刹车机制。再加上有人不断刺激学生,形势很可能控制不住,走向极端,最终就很可能只有用军管的方式来平息学潮,实行军管,必然流血。估计赵紫阳不太可能会同意军管,那他就会离开总书记的职务,他如果同意军管,便会成为学生的对立面。我们都认为,应当找出办法,避免极端形势出现。
我尽我的微薄之力,作了一些努力,终是于事无补。不想目睹事态的恶化和惨烈后果,在绝望的心情支配下,我想离开北京。不是想去避险,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是深知的,就是不想目睹,无能为力的目睹事态的恶化。当时我正患肝病,于是向鲍彤请假,要求到贵州去休养一段时间,他同意了。第二天,89年5月15日,即苏共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到北京的那一天,我乘飞机由北京去贵阳,由于是14日晚上突然作出的决定,来不及告诉陈小鲁。5月16日一清早,陈小鲁从北京给我打电话,他带着几分生气地说:方明,北京正在经历重大的历史事件,你跑到贵州去做什么?赶快回来!我只回答了一句话:结局惨不忍睹!我们都不再说话,他理解我的心情,我也理解他的心情,不约而同放下了电话。
89年风波中,鲍彤被带走,周杰受到清查,贺光辉不出面,在形势最紧张的阶段,深知高层政治斗争严酷的陈小鲁,果断的提出,为了共和国的利益,中央政改研究室的所有人员,不要去参与天安门广场和街头的任何活动。政改研究室的人,对陈小鲁都很敬重,所有人都尊从了陈小鲁的呼吁。最终,中央政改研究室,成了所有党和国家机关中,唯一一个没有人参与天安门广场活动的单位。尽管这样,由于政改研究室是鲍彤直接领导的,本身就是为赵紫阳总书记为代表的党中央服务的机构,仍然在刼难逃,不仅机构被撤销,还被列为清查重点中的重点。
幸而中央工作组的组长老金,是一位很讲实事求是的老干部。工作组一进政改研究室,召开会议时老金就说:不管任何人对你们说了什么,都不是组织的正式决定,你们在清查中一定要实事求是,决不能为了“过关”弄虚作假。你们现在的情况,比我在文化革命中遇到的状况好多了。你们虽然集中学习,集中清查,但一星期还可以回家一次。我在文化革命中被从中南海带走,关了一年多,家里人完全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要相信组织,相信中央,清查工作结束后,没有问题的同志,都会有妥善的安排。有问题的同志,只要以积极的态度配合清查,认识错误、改正错误,仍然是好同志。
工作组没有搞“逼供信”,没有屈打成招,清查搞了几个月,反复查也查不出大问题,没有一件事,能证明鲍彤犯了法,赵紫阳“支持动乱,分裂中央”,所能证明的,只是对问题的不同意见和倾向方面的差异。因为查不出什么大问题,高层有人认为,是因为工作组的清查工作不得力,提出要换工作组。而此时,政改研究室中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因为言论和观点的问题,被认为与中央没有保持一致,工作组要求作出检查。我们却认为,当时赵紫阳作为总书记,就代表中央,跟他的意见一致,不能认为是与中央不一致,因而拒绝作检查。
陈小鲁一看这样的事态,着急了,他分别找我们几个人谈话。他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上面有人认为工作组太软了,要换工作组。真换了工作组,清查工作就会重来一遍,到时候会怎么样,就难说了。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从大局出发,你就妥协一下,认个错,写个检查,配合一下工作组。我想了一下,对他说,听你的,但我实在不想写检查,说写个说明与反省行不行?小鲁说,反省跟检查也差不多,行吧。就这样,我们几个人都写了一份自我批评的材料。最终,工作组没有换,是不是陈小鲁所做的工作起了作用,不得而知。结果,我们几个人不同程度的受了处分,清查工作结束了,我的处分叫做“记入档案,决定予以党员重新登记”,据说是处分的一种。
清查和党员重新登记结束后,工作组对我们的管制日渐松驰,而工作安排没有任何消息,原中央政改研究室的人,都处于等待状态。我那时的心情,万念俱灰,看不进正经的书,百无聊赖中,陈小鲁和唐欣建议我玩邮票,他们两人都是集邮爱好者。我小学时也集过邮,水平就是撕信封上的邮票,尽可能弄成套的状况。他们两人可是很规范化的集邮者,尤其是唐欣,连“以邮养邮”那一套都熟知,还找来几本涉及集邮的书让我看。很快他们发现,我成长性较好,是可教之材。工作安排时,陈小鲁和唐欣还策划.把我弄到中国邮票总公司去做副总经理,最终没有搞成。
而陈小鲁自己,则利用这段时间,整理乃父陈毅的文稿、笔记和日记。我到小鲁那里聊天时,看到他桌子上一堆陈毅的日记,全是用宣纸订的大本子,日记全部用毛笔写。所记很简略,基本只记事,不记活动内容,也基本不记思想活动状况。中间有一些毛泽东在不同场所的讲话,则记得很全。这些文稿和笔记日记,都是非常珍贵的第一手历史资料。
在聊天中,小鲁对我说:朝鲜战争,是建国后的一次大事件,对此后中国的外交战略、发展战略以至国家战略,影响很大。他说他有些看法,但历史资料还不完备,难以下结论。他准备把政改研究室的事了了之后,到美国去呆一段时间,查找翻阅资料,把朝鲜战争认真研究一下。后来,他果然这样做了。
陈小鲁身上,有前辈的光彩,那是自然天成的,没有与他接触过的人,感受的是他天然的光彩。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无论交往深浅,更深刻感受到的,更多的是陈小鲁自己的光彩,他挥洒自如,虚怀如谷,坦坦荡荡的人格魅力。
他从不勉强别人,也不勉强自己。他经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他做人的基本原则。我听得多了,有一次与他闲聊时开玩笑说,是不是己所有欲,则施于人?小鲁笑而作答,他说,这个问题我想过,那是更高境界。其实己所不欲,还是己所有欲,都应该勿施于人,特别是不要强施于人,尤其是不要动用政治权力强施于人。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破伪存真的功能,应该成为常识,我从这里做起。
91年春,我被分配到贵州工作不久,陈小鲁给我打电话,说他正在整理他父亲的相集,他父亲去过贵州,在好几个地方写过诗,应该也有一些照片,不知道是不是能找到,如果能找到,他准备专程来贵州。我对他说,你父亲在贵州的遗迹,一定会重点保存,你来吧,肯定能找到。他还交待我,这算私事,不必向外人道。他到贵阳后,我告诉他,找照片的事已经请朋友去办了,几位朋友听说此事,都分外热情。但几十年过去了,要在历史档案中查找,要花点时间,你耐心等几天,顺便在贵州转一转。他是随遇即安的人,对我说,那明天就去遵义,看看会址,瞻仰红军墓,再去娄山关。
第二天午饭后到遵义,不事休息,小鲁便要求去参观遵义会议会址,在那里,他看得认真而仔细。从会址出来,已有快下午五点钟了,陈小鲁问到红军墓远不远,知道不太远,一行人便驱车前往红军墓。到了红军墓,小鲁向着红军墓的纪念碑敬军礼,鞠躬致意,表情一改日常的随意,极尽庄重严肃。
次日早上,去娄山关,到了观景平台,陈小鲁注目看着对面一道道盘山路,旁若无人地陷入了冥思,他在哪里佇立了十几分钟,我们谁也没有打扰他。晚上我到他房间去聊天,他对我说:今天在娄山关,触景生情,我有了顿悟。我过去一直不太理解,我父亲那一代人,为什么斗争精神和战斗情节那么重,做任何一件大一点的事,都弄得火药味十足,没有火药味的事,他们都能弄出火药味。今天在娄山关,看着一道道盘山路,那还是后来修的,原来根本没有路。我刹那间突然理解了。我父亲那一代人,就是在没有路的大地上行进,条件艰苦卓绝,四面都是敌人,你死我活,你不斗争,你不战斗,就被消灭。仗一打就是二十多年,加上朝鲜战争,整整二十五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样的环境里,斗争精神,战斗情节已经深入骨髓和血液中,成了他们那一代人,人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不是一个人的状态,而是一代人整体的状态。进入和平建设时期,他们人性中的这种成份,不会自然消失,一定要以这样那样的形式析射出来,影响历史。和平建设,和战争有本质的区别,他们那一代人却始终从骨子里不认同这种区别,继续用斗争精神、战斗情节对待和平建设。表面上看,一些大决策都是毛泽东定的,他有要承担个人责任的一面,但不能完全归结于他个人,他有着出决策的基础,有一代人认同的许多信念。这就是为什么在党内,在具体问题上与毛泽东持不同意见的人有,而直正反毛的,可以说没有的重要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长时期武装斗争,悲壮残酷空前,流血牺牲空前,还得自己闯出一条路来,它铸造出的人格是很难改变的,对中国的影响也是空前的,或者说,是中国历史绕不过去的一个阶段。
92年10月,在杜润生、吴象的直接干预下,我从贵州再次以借调的形式回到北京,在杜润生担任会长的中国国土经济研究会担任专职副秘书长。这个学会,聚集了我的一批老领导,除杜润生和吴象外,还有于光远、朱厚泽、刘堪等人。刘堪兼任秘书长,我协助他工作,能为这批人服务,非常乐意。这批人聚在一起,一是要搞调研,二是要开会议论问题,一定数量的经费,固定的开会地点,有人收集管理资料,有人负责打印文稿,即一个小办公室,都是必须的。幸而王歧山帮忙,取得了第一笔赞助经费,之后租了房,找了人,可以正常活动了。
12月初,陈小鲁来学会办公室找我,他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他受秦刚(博古之子)等人一再动员,希望他到海南三亚亚龙湾公司担任董事长,主持亚龙湾国家旅游度假区的开发建设工作,他已经同意了。他希望我也能去,担任公司的总经理,协助他工作。此前,有几批朋友都动员我“下海”,去公司工作,我觉得我不是搞企业的材料,都婉拒了。小鲁来找我,我却不能拒绝,我对他说,我去没有问题,但需要得到杜老(杜润生)的同意。陈小鲁很自信的说,你肯定要取得杜老的同意,你找杜老,说明情况,立场坚定一点,杜老一定会同意。我找杜老说明了情况,杜老说,小鲁这个人,值得深交,你和他一起开发亚龙湾,让人放心。可不可以商量一下,两头兼顾,半个月在海南,半个月在北京。我对杜老说,恐怕不行,那边一切从头开始,不太可能两头兼顾。杜老嘻嘻一笑,你去找个人来顶替你,我同意你去。我找了谢杨,请他来顶我的工作,他答应了,杜老也滿意。谢扬顶替我的工作,不是第一次,在农村发展组时,就有过一次,真是好同志。
就这样,93年元月初,我來到海南三亚,又与陈小鲁共事了。我们接手的公司,是一家由政府组织的有限责任公司,被海南省政府和三亚市政府,授予亚龙湾国家旅游度假区的整体开发权。公司有六家股东,全部是海南的政府直属公司,注册资金一个亿,代表三亚市出资的是贾延岩任总经理的三亚开发建设总公司,以没有办理征地手续的一千亩土地作价4千万,占公司股份40%,是最大股东。张纪南任总经理的省旅游总公司,则以之前划拨的位于亚龙湾内,没有办理征地拆迁手续的400亩土地,及霍英东在亚龙湾建的一个临建小宾馆,折抵1200万投资,只有秦刚任总经理的海南省开发建设总公司等四家公司,是以资金形式入资。这些资金其中一部分被一家股东借走,用自己发行的土地券抵押,还有一部分在亚龙湾靠山一侧,不用征地的山边,修了很短的一段公路,前任总经理用作费用又花了一部分。账上资金不足二千万,显然不足以支撑亚龙湾的开发,光征地拆迁的费用一成都不够,公司没有成型的工作团队,总体规划和控制性详规没有完成设计,更没有通过。而亚龙湾的总体规划,是要通过建设部评审,最终由国务院批准的。土地则一亩也没有征下来,也没有土地证。区内没有正规的市政道路,没有配套的基础设施。由市区通向亚龙湾的供水、供电、供气、通讯工程全部没有动工。亚龙湾基本保持着自然生态状况。
陈小鲁和我把开发亚龙湾当作事业来对待,我们分析讨论了公司的状况,以及亚龙湾开发的前期工作,并对主要工作排了一个序。首先要将有限责任公司改制为股份有限公司,通过改制增资扩股,筹集前期开发的资金,同时组织公司的工作团队。与此同时积极抓紧总体规划的设计和评审通过,以及基础设施的各项设计。在资金条件具备,总体规划获得批准的前提下,依次开展三项工作。一是征地拆迁,二是基础设施建设,三是旅游项目的招商引资。待征地拆迁完成,基础设施项目的配套完成,即进入旅游项目的开发阶段。陈小鲁和我预测,公司改制、增资扩股、总体规划通过、征地拆迁、基础设施配套、招商引资可以在两到三年内基本完成,旅游项目开发建设,需要十年左右时间,亚龙湾国家旅游度假区成为比较成熟的度假胜地,总的开发建设时间大体需要十二至十五年。这里,还没有考虑市场波动这一因素。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的预测是比较准确的。我们将工作安排报告了董事会,得到了一致同意。陈小鲁和我进行了分工,他是不耐杂事之繁的人,公司内部管理,他说他管总调度和总协调,要我管人事及财务。另外两个副总,一个管基础设施建设,一个管将来的自营项目。几件大事,他抓总体规划设计和通过、招商引资,以及供水、供电、供气、通讯配套与三亚市的协调。我抓公司改制、增资扩股、征地拆迁和团队组建。
经过几个月的紧张工作,公司改制和增资扩股完成,募集了三个多亿的资金。股份公司组建时,董事会考虑到亚龙湾开发建设,与政府的关联度非常大,决定请三亚市长王永春担任公司董事长,他是公职人员,不能担任企业法人代表,法人代表由陈小鲁担任,秦刚任副董事长。陈小鲁担任总经理,进入董事会,我担任常务副总经理,进入董事会,另设两名副总经理。这次董事会上,还发生了一件后来影响比较大的事。鉴于扩股的资金已经到位,而需要投入资金较多的征地拆迁,基础设施建设还没有开始。董事会提出,海南搞的是市场经济,资金不能闲置,要求做中短期的亚龙湾外的项目投资,力争年年有收益,年年有分红,回报股东,同时有利于公司上市。陈小鲁和我都没有企业经营的经验,也没有实际的对市场风险的防范意识,便将相当数量的资金投了出去。当时的海南,除了房地产项目,也没有别的项目可投,这些投资基本都投在房地产项目上。
陈小鲁和我在投资上比较保守,我们决定,在亚龙湾的征地拆迁和基础设施全面启动前,要保证50%的资金作总备用,50%的资金滚动投入。没有预料到的是,这边资金刚投出去,朱总理宏观调控的“急刹车“就开始了,至此,海南经历了十几年的经济低迷,房地产项目首当其冲。这样,我们安排的中短期项目,绝大多数都成了资金不能回收的“长期项目”,尽管作了一些“抢救“,收回的资金也很有限。
由陈小鲁抓的总体规划,他抓得很紧,进展也比较顺利,设计工作委托给了清华大学建筑设计院,四月份总体规划设计初稿完成并通过初评,修改后上报建设部,五月份通过建设部组织的专家评审,建设部上报国务院。一段时间,忽然没有音讯了,小鲁一打听,说是亚龙湾边上有军事设施,总体规划需要广州军区会签后,国务院才能批准,比较麻烦。陈小鲁一听急了,总体规划不批准,后面的工作全都没法进行。他找到叶飞老将军,请叶飞帮助协调广州军区,经叶飞出面协调,广州军区很快会签了文件,国务院关于亚龙湾国家旅游度假区的总体规划的批准文件,也下达了。
根据国务院批准的亚龙湾总体规划,陈小鲁不失时机地开展招商引资活动,他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新闻发布会。陈小鲁的号召能力极强,加之亚龙湾确实是旅游度假项目的天堂,短短几天时间,一期建设的主要项目都完成招商。陈小鲁回到三亚告诉我,他回三亚时,在机场被邓质方(邓小平次子)堵住,说要在亚龙湾投资建一家五星级酒店。小鲁对他说,一期的酒店项目,全部“名花有主”了,你只有等二期项目再说。邓质方问陈小鲁,二期项目何时启动。小鲁说,得几年以后吧,我也定不下来,于是双方作别。
这次招商中,霍正霆代表霍氏公司,签了两个协议,一个是亚龙湾中心大酒店项目,一个是高尔夫球场项目。对项目的转让价格,霍英东很不满意,他在《霍英东传》上表示,亚龙湾的项目用地,政府与他曾有协议,每亩地五千元,陈小鲁给他涨了二百多倍的价,太不像话。80年代中后期,海南行政区政府与霍英东确有开发亚龙湾的合作协议,授权霍英东整体开发亚龙湾,地价定得很低。双方协议后,对协议的理解发生了巨大分歧,在霍英东看来,我就是做亚龙湾旅游项目开发的,征地拆迁、基础设施配套,全是政府的事,你们弄好了,我就来开发。而政府的理解是,给你这么低的地价,征地拆迁费用和基础设施配套资金,当然得由霍英东方面支付。双方许多话又不讲在明处,“王顾左右而言它”,协议未能实施。海南政府授权亚龙湾新的开发主体时,视与霍英东的合作协议已经过了时效期。后来香港的胡经纬在阮崇武帮助下,控股亚龙湾股份公司后,曾与胡经纬父亲合作过的霍英东表示不愿在“小辈”控制的区域搞项目,陈小鲁与霍震霆签订的项目也没有实施,将项目转给了光大公司。再后来,中国粮油进出口集团公司取得了亚龙湾股份公司控股权后,亚龙湾逐渐进入开发的黄金时期,霍英东的后代们,对失去了亚龙湾的优质项目,后悔万分。
招商引资工作完成后,基础设施建设逐项开工,艰难万分的征地拆迁,也在亚龙湾公司的全力配合下,取得有效进展。第一期的征地范围,共计一万三千多亩,涉及拆迁的农民有几百户,还有历年积累下来的一千多座坟墓搬迁,任务和工作量是很大的。中心广场由中央美院娄家本教授主持的设计,以及由清华大学建筑设计院设计的自营酒店,都通过了规划审批,正在筹备动工。资金方面,由于严厉的宏观调控,招商协议的资金不能正常到位,投入房地产的资金也难以回收,出现了资金比较紧张的局面。我们预留的总备用金,起了大作用,缺口方面,陈小鲁和我千方百计去解决,基本保证了征地拆迁和基础设施建设的资金需求。而旅游项目的开发建设,我们不起主导作用,这要看项目发展商,看市场状况。
进入94年之后,在几个问题上与海南省委书记、省长阮崇武关于开发亚龙湾的不同意见,逐步升级演化为矛盾,阮崇武开始把矛头指向了陈小鲁,指向我。主要问题有三个方面。
其一,阮崇武从不思考亚龙湾的开发序列、和开发主体问题,全凭“长官意志”对待亚龙湾的开发建设。他第一次到亚龙湾视察,见到陈小鲁很客气,说小鲁主持亚龙湾的开发工作,他很放心。后来再来,批评越来越多,主要是认为亚龙湾的开发建设速度太慢。陈小鲁向他解释,土地没有征下来,总体规划也没有通过,基础设施没有配套,搞旅游开发不具备条件。阮崇武完全听不进去,他说,可以先上项目,边设计边施工,土地可以先用后征,各种手续可以补办。陈小鲁告诉他,项目发展商不会这么办,我们指挥不了他们。阮崇武很不高兴的说,你们招的什么商?他们不干,你们自己干。小鲁无言以对,但他提出的要求,我们不可能接受。向他解释,他不听,要求解决征地难和办事难的事,他不理睬。我们后来终于明白,阮崇武的脑子里,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我们在短期内,让亚龙湾酒店林立。这是我们办不到的,只能听任他一次又一次严厉批评,反复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套话。我们知道解释没用,提工作问题没有用,他再来,陈小鲁不再吭声,硬着头皮听他劈头盖脸的批评。陈小鲁终于不厌其烦,又担心忍不住与其发生正面冲突,阮崇武再来,就让我去陪。无非是听他括一阵耳边风,陪他听顿大攴,他就走了。
其二,是关于亚龙湾公司的第二次增资扩股,本来必要性不是太大,此时亚龙湾的征地拆迁已经基本完成,主要的基础设施部分在施工,部分已经完成,前期工作的资金缺口已经不大。旅游项目开发,要看项目发展商,我们就是再筹备一些资金,启动自营项目就行了。阮崇武认为开发进度慢,是资金问题,要求董事会增资扩股,把国有控股权让出去。董事会成员所在的企业,多数是海南的企业,当然是要听省委书记的,决定增资扩股,小鲁和我也没有意见。董事会还在讨论增资扩股方案时,阮崇武推荐香港建材的胡经纬来与公司商谈增资扩股的事。胡经纬第一次来,陈小鲁接待并与之商谈。小鲁谈完后对我说,这个胡先生,态度温和,但口气很大,有势在必得之意,不知道他的底气从那里来的。这方面的事归你管,再来,你去谈。
董事会再次讨论增资扩股事项时,提出了三个方案,胡经纬的算一个,光大国际信托提出一个,建行控股的银泰公司也提出一个。董事会议没有结束,阮崇武的秘书來电话,要董事会结束后,全体董事到他办公室汇报增资扩股的情况。大家来到阮崇武的办公室,刚跟他讲有三个方案的事,他说,其它方案不用考虑了,就跟胡经纬先生谈,抓紧进行,力争尽快签订协议,让他的资金进来,加快亚龙湾的建设进度。此后,我与胡经纬进行了长达近一年的谈判,焦点是股价问题。董事会决定的股价是每股人民币2元,扩3亿股,胡经纬必须拿6个亿以上的资金进来,当然,还有一些其它附属条件。谈判期间,每一次胡经纬提出的股价,董事会都要开会讨论,而每一次开会,阮崇武都要求董事会全体成员,到他办公室汇报。他的要求就是一个快字,胡经纬提出股价按1:1入股时,阮崇武说,按这个股价,可以签约了。董事会从不正面与他发生冲突,一离开他的办公室,就对陈小鲁和我说,按1:2的比价,继续谈。就这样,一直与胡经纬谈判,其间,胡经纬雇请香港的一家会计公司,对亚龙湾股份公司进行了为期6个月的尽职调查,把公司的账目及资料弄了个底朝天。股价谈判,从1:1,1:1.2,1:1.4,到1:1.6,1:1.8,阮崇武不断催着签约,董事会却要求继续谈判。其中好几次,除口头表示外,阮崇武还作了书面批示。他的意见没有被认可,他越来越认定,是陈小鲁和直接谈判的我,成了障碍胡经纬入主亚龙湾公司的阻力。谈判期间,亚龙湾的工作都在进展,征地接近尾声,赔付始终跟进,接纳拆迁农民的小区建设工程过半,基础设施项目多数已经开工。
其三,主要是陈小鲁对海南及三亚营商环境,以及腐败现象的批评,触怒了阮崇武。亚龙湾公司进行股份制改制时,实行定向募集,随法人股配售一定比例的个人股,前后有一百多家不能投资企业的党、政、军及事业单位,开了公函,要求亚龙湾股份公司给他们配售个人股。三亚市则要求,亚龙湾公司必须给全市一万一千名“吃皇粮“的全体公务人员、教师等每个人配售500股的股票。陈小鲁觉得这些现象,全国罕见,他不能接受,却必须执行。亚龙湾公司到政府有关部门办事,不给好处就很难办成,这还是在市长兼任亚龙湾董事长的情况下,市长的批示,要落实,照样要绐好处。陈小鲁对这些现象,深恶痛绝,却没有办法改变。陈小鲁和我,都曾向阮崇武反映过这类问题,阮崇武基本不予理睬。一遇到这类事,陈小鲁就说海南太黑。他回北京,去看望一些老同志,就把海南的一些不正常现象和他的批评意见讲了出来。恰好阮崇武回北京,也去看望老同志,其中见过陈小鲁的,就把小鲁的意见对阮崇武讲了,关键还不是一个人。阮崇武越听越生气,怒火中烧,他对腐败现象全无反思,反认为陈小鲁败坏海南形象,他是海南书记兼省长,即是败坏他的形象。
回到海南,阮崇武在常委会上讲话,他说,陈小鲁说海南黑,我看他更黑!他转移了大量亚龙湾公司的资金,化公为私,被社会上称为“中国首富”。这个问题要认真查、彻底查,查出结果来,不管他是谁的儿子,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转移大量资金,延误了亚龙湾的开发建设,这笔账,也要算。会议之后,海南省审计厅一个副厅长带队,组织工作组,进驻亚龙湾股份公司,对亚龙湾所有的财务状况,进行全面审计。工作组一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财务资料及经营资料封了起来。经过一个多月的逐笔收支审计及相关合同审计,工作组临离开前,组长私下找我谈话。他说,我们是奉命行事,请不要见怪。通过严格审计,陈小鲁和你,是我们审计过的公司里,最干净的领导人。确有较大的资金投入亚龙湾之外的房地产项目,我们查看了董事会记录,是合法的投资,不存在转移资金和化公为私的问题。当然,在财务支出中,也存在一些不规范的问题,我们已经向公司财务部指出了,希望以后严格财务管理。此后,查陈小鲁经济问题的事,就没有了下文。对审计的事,陈小鲁心中有数,根本不在乎,他对我说,让他们查,配合他们查,查完之后,也许漫天流言就站不住脚了。
审计刚开始时,基本不过问亚龙湾事务的三亚市委书记钟文,他是省委常委,刚参加常委会回来,把陈小鲁和我叫到办公室。为了表示他紧跟阮崇武的政治态度,未等我们坐定,便大放厥词,声色俱厉地用他自己的语言,把阮崇武在常委会的话又加油加醋的说了一遍。之后,他指着陈小鲁说,不管你是谁的儿子,查出问题来,照样依法处理,决不姑息。你转移资金,影响了亚龙湾的开发建设,也要承认法律责任。钟文讲话期间,陈小鲁和我一声不吭,跟这种颠倒事非的人争议,毫无意义。他说完话,看我们没有认错的任何表示,大声说,你们什么态度?我回了一句,没有态度。小鲁站起来,铁青着脸,转身出了门。他一辈子,也没有受过这种气。
过了几天,陈小鲁就跟我说,不能在这里干了,他要撤回北京。我说,要撤我们一起撤。小鲁郑重的对我说,你现在不能撤,征地拆迁、增资扩股谈判都在节骨眼上,你撤了,别人顶不上来,何况审计组还在公司,我们都走,真会有人把我们描黑。我问小鲁,秦刚、贾延岩他们同意你走嘛?陈小鲁说,我跟他们说了,开始都不同意,我告诉他们,我不走,就要死在亚龙湾。讲到这个地步,他们同意了。小鲁接着说,你再顶一年,一年后我来做工作,让你也撤回北京。
董事会开会讨厌陈小鲁的辞职一事,董事长王永春迴避了这次会议,由副董事长秦刚主持,大家心知肚明,没有再挽留陈小鲁,达成了一项妥协,保留陈小鲁的董事身份,小鲁表示了同意的意见。这时,没有人提议,全体董事都站起来,对陈小鲁在亚龙湾的工作,他的贡献表示敬意。会议决定法人代表,由贾延岩担任,总经理职务,由我担任。
小鲁走后,我除了协调亚龙湾公司的工作外,继续与胡经纬谈判增资扩股的事,有时我到香港去谈,有时候他们到海口或三亚谈。我咬着2元1股的底价不松口,执阮崇武的口头指示和书面批示于不顾,随着对方同意的股价上升,阮崇武对我的意见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甚至为了换人谈判,他让我跟随他到欧洲访问,我则借故不去。陈小鲁在时,阮崇武的矛头主要指向陈小鲁,小鲁离开了,主要矛头渐渐转到我身上。阮崇武后来换的秘书,是我过去的朋友,几次给我打电话,要我服软,按阮的意见办,我依然坚持按董事会的决定办。我心想,这是公众公司,不是政府。最终,胡经纬同意了亚龙湾公司的入股条件,双方最终签订了增资扩股的协议,因为胡经纬看到,巨大的利益在等着他。
协议签订后,还需要等亚龙湾公司召开股东大会同意,才能生效。这个期间,胡经纬派他的亲信专门到三亚找我,许以重利,要求我代表亚龙湾股份公司,与香港建材公司签订一份协议,即将亚龙湾区域所有的工程,以总承包的形式,授权给香港建材公司。胡经纬主要是做工程,卖建材的,他担心他控股亚龙湾公司后,再签这份协议,会被当作“关联交易”,所以要在控股有效前,签这个工程总承包协议,被我断然拒绝。双方甚至撕破了脸,胡经纬的代表指着我说,你以为你很了不起?我说,我从来不认为我了不起,但比起你来,比你了不起一万倍都不止!他败兴而去。
无巧不成书,两天以后,即95年4月10,阮崇武给亚龙湾股份公司董事会批示,严令立即撤销我担任的总经理职务,说我是亚龙湾开发建设的阻力,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4月11日晚,贾延岩告知我此事,我对他说,阮崇武这件事做得不合法,但董事会也不敢公然对抗他,为了不让大家为难,我主动辞职。4月12号我向公司辞职时,不少人在私下说,这是“4.12政变”。结果,不到一年时间,也不用陈小鲁来做工作,我也撤出了亚龙湾公司,回了北京。
其实胡经纬控股亚龙湾股份公司,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技巧,他花8千万港币(此时同面值港币大大低于人民币)在香港注册了一家亚龙湾控股公司,然后从香港中银借款6亿人民币,由中国粮油在香港的公司替它担保,这是胡经纬控股亚龙湾公司的主体资金。看来,不仅有省委书记替他开路,还有国资公司在后面帮大忙。胡经纬控股亚龙湾股份公司后,6个多亿的入股资金,加上其后陆续开工酒店项目交纳的土地出让金,总资金近十亿。几年时间全部花光,看到海南经济仍处于低谷,便拒绝还从香港中银的借贷资金,最终,这笔资金由担保方中粮集团归还,中粮集团由此取得了亚龙湾股份公司的控股权。胡经纬控股亚龙湾股份公司后,赚钱的方式很直白,他控控了各项工程的施工权,自己安排的施工队伍,加大预算就成了。
例如拆迁小区建设,我走的时候已基本完成,进入决算阶段,总投资是4千6百万,胡经纬加了2千万。又例如中心广场项目,总预算4千7百万,施工队伍已入场,胡经纬以更改设计为由,给了已经入场的施工队50万元的补偿金,让他们退场了。之后更改了娄家本教授的设计,却采用了娄家本的创意,压缩了规模,减少了特色,增加了几千平米的办公用房,就把总投资增加到1亿1千万。再例如,由清华大学建筑设计院设计的自营酒店,原定总投资6千万人民币,已经动工。胡经纬仍以修改设计为由,改由香港的一家公司设计,定名为亚龙湾仙人掌酒店,在不用支出用地资金的条件下,一个三星级酒店,总投入花了1亿8千万资金。几位懂行的业内人士对我说,按当时的造价,这样的规模和装修配套等级,8千万人民币足以弄得更好。其它的工程项目,大体也是如前之例。几年时间,钱花光了,工程也结束了,短视的胡经纬,赚了工程“利润”,卷帘走人,错过了几年后亚龙湾开发的黄金周期。
2017年初冬,陈小鲁最后一次跟原政改办和政改研究室的老朋友聚会,他对我说,他一生遇到三次大的扭曲,第一次是文化革命中,他发起组织“西纠”,扭曲成他组织人反对中央文革。第二次是“六.四风波”,与朋友私下的议论,一点与赵紫阳没有关系,扭曲成了赵紫阳“支持动乱”的证据。第三次是“安邦”的事,他再次被扭曲。他笑着说,事不过三,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亚龙湾那次扭曲,尽管很恶劣,陈小鲁认为级别不够,弃之不计。
陈小鲁在生前,多次对我们讲他的政治主张,他说:为了在过度时期保持稳定,在中国,可以很长时间不搞多党制,要走向成熟的多党制,时间周期长,社会成本也很高。共产党的体量足够大,什么人都有,必然存在不同意见和不同派别,可以在党内民主制度的规范下,让不同意见和派别公开化,通过民主制度保障的竞争,形成主流派和若干非主流派。通过党内竞争,就象日本自民党那样,照样可以长期执政。陈小鲁还在不断的思考中,谁也没有想到,他的一些想法,竟然是临终的赠言。
亚龙湾的开发建设,只是陈小鲁人生旅途的一小段。没有想到,他二十四年前(1994年)在这里说的一句话,竞一语成谶,亚龙湾成了他生命的归属之地。
陈小鲁品性高尚,光明磊落,正直不呵,胸襟坦荡,虚怀若谷,他酷爱自由,在南海之滨,他的神魂,踏着碧波,奔向了大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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