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面

2023年8月11日星期五

余杰:在苏俄,厨房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沙博尔夫斯基《克里姆林宫的餐桌》

余杰 RFA 20230811


波兰作家维特多.沙博尔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克里姆林宫的餐桌》中文版在台北国际书展发表。图为2月5日在国家图书馆的一场新书座谈。



为什么列宁的厨娘比列宁更聪明?

 

被誉为"天生说书人"的波兰报道文学作家维特多・沙博尔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之前,历时三年走访苏俄广袤的疆域,采访多名经历俄罗斯重大历史事件的厨师,写下《独裁者的厨师》的姊妹篇《克林姆林宫的餐桌》。每个厨师都有其悲欢离合,厨师的人生,并不比帝王将相的人生平淡无奇。

克里姆林宫有宏大的厅堂,也有被人们忽视却不可或缺的厨房。长期隐藏在幕后的厨师们,从作者笔下施施然地走出,通过他们的讲述,独裁者神秘的厨房、餐桌和菜谱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 独裁者的朴素与奢华、兴衰与荣辱,宛如一部引人入胜的电影。末代沙皇全家被布尔什维克屠杀时,跟他们一同慷慨赴死的只有厨师,厨师的尸体与沙皇的尸体一起遭受凶手的荼毒并秘密埋葬,直到六十多年后的叶利钦时代,才重新被发掘和隆重安葬,并享有圣徒的荣耀;斯大林的御厨来自斯大林的故乡,能做出斯大林记忆犹新的童年时妈妈的味道,由此抓住独裁者的胃——尽管其妻子是德裔俄国人,却能熬过二战期间斯大林对德裔族群的种族清洗。

独裁者饮食上的习惯跟处理军政大事的方式一样固执,他们不顾保健医生开出的食谱,命令厨师为他们做油腻、浓烈且不健康的食物,然后大快朵颐。毛的私人医生李志绥写到,毛从不刷牙,用茶水漱口。毛除了喜欢吃红烧肉,也喜欢吃鱼,一生无鱼不欢,早年爱吃鲤鱼,这项喜好连苏联人都知道,在毛两度访苏时,尽可能制作鲤鱼料理迎宾,到了晚年,毛改吃"胖头鱼",也就是鳙鱼,常用来制作沙锅鱼头。与之相似,斯大林晚年时牙齿也坏掉了,只能吃很嫩或炖得很烂的肉。 也许是寒冷的缘故,俄国人比中国人更爱喝酒,斯大林常常在其别墅安排盛宴,强迫受邀前来出席的政治局委员们喝到不省人事,他自己却喝的很少,在一旁对同僚们酒后的洋相或"酒后吐真言"冷眼旁观。

列宁是最不讲究吃喝的独裁者。列宁在高尔基列宁斯克一处小庄园度过其人生的最后时刻。 这段时期,除了照顾他的妻子与妹妹之外,还有一位名叫沃罗比奥娃的专职厨娘负责烧饭——一个普通的乡下姑娘。列宁的饮食简单且不规律,他喜欢吃鸡蛋,喝生牛奶,吃不容易消化的荞麦。他一生中饮食最好的时期,不是夺取政权之后,而是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亚期间。他居住的庄园,原来属于一位名叫莫罗佐娃的贵妇,宅邸内可供应热水,在那个时代相当超前。庄园内有可容纳一百四十五头乳牛的牛棚、猪圈、配有现代化孵化器的鸡舍、乳制品生产区、打铁区、铁工及木工站和冷冻区,而且每一处都有自来水、污水管及电线——这里堪称沙皇统治末期俄国走向现代化的样板。 一战爆发前,这个农场在全俄所有农场的竞赛中拿过三个头奖。共产革命后,农场被布尔什维克接管,却被毁掉了。不到两年时间,这里全是病恹恹的牲畜、未经脱壳的谷物,农场再也没有恢复昔日的荣景。

连没有受过教育的厨娘都知道,农场的衰败是因为公有化。因秃顶而被人们视为绝顶聪明的列宁却至死也不明白农场国营之后为何产出每况愈下。他原本期待让这个农场成为苏联的模范农场——工人们自主要求以列宁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农场。厨娘比列宁聪明,是因为厨娘至少尊重常识、常理、常情,反之,革命领袖却迷恋乌托邦,正如经济学家哈耶克所说:"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那些'大人物'们总想试图将其变成天堂的东西。"

 

战场上的厨娘,比士兵更勇敢

 

沙博尔夫斯基的书中,不仅有做为御厨的顶尖厨师,也有更多寂寂无名的平民厨师,其中让人印象最深的是战场上的厨娘——在列宁格勒围城下,一个失去所有家人的小女孩,靠在面包店工作活下来,当面粉用完时,他们就用燕麦加松针、亚麻、树皮等材料来做面包;苏联入侵阿富汗时,一名女工响应当局号召,自告奋勇去前线当厨娘,却眼睁睁地看到跟儿子同龄的、生龙活虎的年轻战士,在吃完她做的餐点之后一去不归,由此发现官方宣传是一派胡言。晚近一百多年来,俄罗斯经历多场可怕的战争,有的是被动应战,有的是统治者野心膨胀、开疆拓土——俄罗斯从未放弃帝国梦,普京头脑发热,入侵乌克兰,却损兵折将,狼狈不堪。可惜,上了俄罗斯安全部门黑名单的沙博尔夫斯基再也无法前往战地采访为侵略乌克兰的俄罗斯官兵做饭的厨娘了。

另一处比战场更骇人听闻的地方,是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现场。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是苏联史上最严重的意外,也是人类史上最严重的核灾难,其释放出的总放射线剂量是二战中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四百倍。该事件直接导致五十六人死亡,让六十万人暴露在高度放射线物质之下,超过四千人死于癌症等核辐射后遗症。

切尔诺贝利核事件将共产极权体制的无能、冷酷、腐败全都曝光于天下。"幸存者中有很多人提到同一句话:广播或电视中总是出现"事态都在控制之下"或"一切状况都在好转"的声音,但身边正在发生的事,却让他们感到恐惧与受辱,"发生了那么多事,却没有任何通知,政府默不作声,医生也一样"。就连苏联最高领导人戈尔巴乔夫都被蒙在鼓里,直到好几天之后才像挤牙膏一样知晓部分真相,他在回忆录中哀叹:"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可能成为五年之后苏联解体的真正原因,其重要程度甚至要超过我所开启的改革事业。"

白俄罗斯女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采访了数百名幸存者,写成《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一书。她在书中写道,事故发生之后,政府派大量军人去现场处理核泄漏。这些军人都很年轻,他们怀着对祖国的赤诚之心和英雄的男子气概奔赴"核战场"。在他们看来,"祖国需要我们,我们就挺身而出。"而且,"去那里服务有一种魅力,那是男子汉才会做的事"。然而,他们对辐射一无所知,在高温之下,他们不穿戴任何防护装备,"用铲子对抗原子"。他们被称为"绿色机器人",因为"机器人无法运作,都出故障了,但我们还可以工作,这点让我们很自豪……"

沙博尔夫斯基描写了另一群飞蛾扑火般的战士——为救难人员烹饪食物的的厨娘,是的,大部分都是女性,其中最年轻的厨娘只有十七岁。当时,她们并不知道风险有多高。或者,即使知道,在党的指示与安排之下,她们也没有多少拒绝和选择的空间,甚至有母亲被迫放下襁褓中的婴孩奔赴灾区服务。她们从半夜三点就开始工作,工作的辛苦倒是次要的,她们的身体健康逐渐出现问题,而且,她们中很多人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中——人们一听说她们曾在核污染区域工作,就像对待麻风病人一样躲避和歧视她们。在第一批前往灾区的十五个厨娘中,八个已经过世了,其他在世的人都病痛缠身、苟延残喘。有一个厨娘在回去之后就立刻过世了,医生给这年轻的女孩验尸发现惨不忍睹,她的体内全腐蚀了,烂得一塌糊涂。

 

苏联的那一顿"最后的晚餐"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上头的人可能洗牌,有人丢掉政权,有人掌握政权,可是这都跟你没关系。你煮饭就对了。只要你煮饭,就什么也威胁不了你。"在金碧辉煌与鬼影幢幢并存的克里姆林宫,厨师任职的时间有可能超过独裁者——维克特在克里姆林宫担任大厨长达四十年之久,从斯大林到普京每个领导人都吃过他做的饭菜。他每天工作十二个、十五个甚至十八个小时,最终身体垮掉了,晕倒在工作台旁边,之后他提出辞呈,"我知道自己如果想继续活下去,就不能继续在克里姆林宫工作,压力太大了"。

一九九一年,苏联解体,厨子是最后一班守卫。像是小说《冰与火之歌》中守护长城的守夜人,"我是黑暗中的刀剑,我是墙上的守护者,我誓言用我的生命与荣耀,为此夜,为所有将来之夜"。 长夜将尽,守夜人枕戈待旦。如果说苏联是一副尸体,需要一个验尸官来签死亡证明——那么,厨子们就是身在历史现场的验尸官。

白俄罗斯风景如画的比亚沃维耶札国家狩猎场是在赫鲁晓夫时代设立的,专供高级领导人打猎散心。苏联东欧的共产党领袖们都有打猎的嗜好——东德共产党总书记昂纳克打猎时有一个习惯,将猎枪架在一名侍从肩头,导致该侍从耳朵被震聋,但昂纳克毫不在乎下人的死活;罗马尼亚共产党总书记齐奥塞斯库打猎时,内务部的神枪手将已猎杀的黑熊放置在远处,假装是其射杀的,以博取其开怀一笑。然而,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七日来到这片森林"打猎"的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三国领导人,要猎杀的不是森林中的野兽,而是存在七十多年的、占世界陆地面积六分之一的巨大帝国——苏联。尤其是俄罗斯总统叶利钦早已胸有成竹,尽管东道主准备好猎人、猎枪、驱赶野兽的队伍,"可大家很快发现叶利钦根本不是来打猎的,他的人马里也没有半个人是来打猎的"。

那时,苏联各加盟共和国纷纷宣布独立,苏联已名存实亡,戈尔巴乔夫还在克里姆林宫里做绝望的挣扎,试图通过全民公投拯救苏联,他确实赢得了公投。叶利钦不愿头上再有人对其发号施令,主导了这场用打字机来作为武器的盛大狩猎。多年后,叶利钦回忆道:"比亚沃维耶札会谈是秘密进行的,为此甚至动用了特种部队来保卫整个官邸。……会议的紧张程度随着分针的移动不断增强。"经过一夜的紧张工作,《独联体章程》在十二月八日早晨宣告完成。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三国领导人签署了这份文件,苏联作为国际法主体从此消失。对于苏联的解体,叶利钦表示问心无愧:"那是必须要发生的历史安排。……这是我们的最大的功绩。"

但狩猎场的管理员马提修克事后的反应却与戈尔巴乔夫一样,认为这是一场可耻的背叛。他回忆说:"那不是打猎,而是一场大失败。"他按照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惯例,准备好了一切,包括在林子里摆好了煮汤的大锅和行动小酒吧。但只有乌克兰总统克拉夫朱克和总理福金是唯二去打猎的人,前者半途而废,后者猎杀了一头野猪。

乌克兰人将猎杀的野猪扔到厨房门口,但厨师们来不及处理这头刚归天的猎物,他们早已准备好各种野味——鹿肉、狍肉、野猪肉等。沙博尔夫斯基采访到"最后的晚餐"的主厨波莉娜,后者介绍,那顿晚餐的主菜的炖野猪肉,"这道菜大家都喜欢,我们加了香料、黑角兰、大蒜,强调此地的野味氛围"。其他菜还有香肠、沙拉、起司、猪排、鱼、鱼子酱。按照中国"满汉全席"的标准,这些菜品算不上多么奢华考究。波莉娜说:"饭后,他们把我们的国家就像那头野猪一样,分解了。就这样,没了。"她甚至赌气地说,自己当初并不知道这些大人物们在餐后将进行肢解苏联的大事,如果她知道真相,她就会拒绝为这些千古罪人做饭。

 

厨师的孙子,差点被另一个厨师推翻

 

普京只跟爷爷见过几面,却四处炫耀爷爷斯皮里东是厨师界的翘楚,开过一家彼得堡最有名的餐厅。布尔什维克掌权后,餐厅被充公,老普京成了公家的厨师。普京在其自传《第一人称》中写道:"我爷爷被调去斯大林的一座别墅,在那里做了很久的厨师。……长期侍奉斯大林的人,没几个能全身而退,但我爷爷就是其中之一。他挺过斯大林时代,退休后去了莫斯科党委会位在伊林斯科耶的疗养院,继续当厨师。"普京为何高调宣传他是厨子的孙子,并反复强调,他的爷爷是为斯大林做饭的人?一方面是凸显其平民出身,营造亲民路线。另一方面,他心中崇拜斯大林,乐于让其家族跟斯大林沾边,而且,他告诉俄国人民的潜台词是:"既然苏联时期的领袖都信任我的爷爷,你们也可以信任我。"

沙博尔夫斯基是一个喜欢寻根究底的记者,他追寻多条线索,访问多名斯大林的厨师及身边工作人员,查考当年的档案,戳穿了这个谎言:"我找不到任何证据,足以证明斯皮里东·普京曾经为斯大林做过饭。他的生平里有一半事迹都是凭空捏造,真实的故事中掺杂着全然的杜撰。"老普京的故事是俄罗斯政治手法的最佳例证:故事本身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人们深信不疑。

或许因为其爷爷是厨师的关系,普京特别信任厨师——在其执政期间,一个厨师在非传统的权力圈中冉冉升起。沙博尔夫斯基写道:"普京对厨师的态度很温暖,其中就有在圣彼得堡开了很多年餐厅的普里戈金,现在是普京交付'特殊任务'的对象。"普里戈金崛起于社会底层,在苏联时期曾因抢劫罪和欺诈罪在监狱服刑九年。出狱时,苏联解体,他在家乡做热狗食品车,挣到第一桶金,到圣彼得堡开了一家豪华的水岸餐厅,该餐厅成为俄罗斯精英的社交中心,其中包括当时的圣彼得堡副市长普京。我在俄国旅行时,偶然经过这家餐厅,门口停满豪华轿车,站满身穿黑色西装并戴着墨镜的保安人员。

普里戈金的事业没有停留在当普京的大厨上。普京发现这名厨师的黑暗才华,让其组建一个名为"瓦格纳集团"的军事组织,这个组织因在战场上的残酷杀害和野蛮战术而臭名昭著。俄罗斯独立分析师普罗科彭科指出,普里戈金的雇佣兵组织为普京提供"灰色服务","他让他的老板及其同党在他们不想公开和正式参与的地缘政治中如鱼得水"。在乌克兰、叙利亚及若干非洲国家,都活跃着该雇佣兵团的身影。

二零二三年六月,普里戈金意外地策划了一场以"清君侧"为名的军事行动,让看上去铁板一块的普京政权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前御厨并未成功推翻作为厨师的孙子的独裁者——在普京的小弟、白俄罗斯独裁者卢卡申科的斡旋下,反叛行动草草结束。尽管如此,此次武装反叛让普京措手不及,在全世界面前颜面尽失,其帝国梦碎成一地鸡毛。

沙博尔夫斯基不仅写厨师的故事,还附录厨师们的招牌菜的菜谱。这些菜式展示了这片土地多民族文化的丰富性,不同菜系之间的学习和融合,又产生新的美味。从人们的餐桌就可看出,一个强求统一、如臂使指的帝国与现实相悖,中央集权和民族主义只能让这片土地深陷政治清洗和战争之中。在品尝书中的种种美味时,一定要警惕独裁者对意识形态的操弄。俄裔美籍记者玛莎·葛森曾引用俄国政治学家马扎尔的观点——后共产黑手党国家是一个"运用意识形态"的政体,普京的意识形态大战,由稳定、哀叹苏联帝国的逝去所构成。普京最倚重的智囊杜金是升级版的法西斯主义者,他在集会上对数万人狂呼:"美利坚全球帝国想尽办法要把世界上所有国家纳入掌控。他们到处任意干预而不征求允许。他们运用第五纵队介入外国,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们接管天然资源,支配各国,各民族和各大陆。……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俄罗斯。我们是阻止他们建立全球邪恶帝国的最后一道屏障。我们洒下自己和他人的海量鲜血,让俄罗斯得以伟大。俄罗斯一定会伟大!否则它根本不会存在。俄罗斯就是一切!其他都毫无价值。"普京的说辞,大都是从杜金那里抄袭而来。

美国资深外交记者史蒂文·李·梅耶斯在《普京正传:新沙皇的崛起与统治》指出:"普京于二零一二年重新掌权后,找到了伟大的目标——将塑造俄罗斯成为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国家。他既没有恢复苏联,也没有再现沙皇帝国,而是建立一个兼具两种特质的新俄罗斯,普京既是总书记也是君王,是国家不可或缺的人物,没有普京,就没有俄罗斯。"沙博尔夫斯基在旅行路上结交了很多生活在苏俄帝国疆域内的朋友,他们的热情和善良构成了普京的反面,唯有去普京化和去帝国梦的俄罗斯,才能让这些人在美味的餐桌上安享人生。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