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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17日星期四

卜正民:「大國」式的中國

文 / 卜正民(Timothy Brook)  ON 2023-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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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本篇取自《忽必烈的獵豹:八百年來的中國與世界》臺灣版序。



很高興您挑了這本書翻閱。我這本書的英文版與法文版,恰好在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前不久出版;說來也巧,因為書裡第三章主題就是十四世紀的全球瘟疫大流行,真是造化弄人。此後,本書還出了西班牙文、義大利文與蒙古文版。如今您拿在手上的這本書是第一本中文版,說不定也將是唯一的版本。雖然有好幾家中國的出版社表示有意出版中文版,但本書把中國歷史拉到十三世紀來談,這種研究取徑是特定政治立場的人所嚥不下去的。

如果忽略形塑的方式,就不可能理解中國。

本書特別之處,在於由外而內書寫中國。如此的立論方式,能夠把另一種觀點帶進中國的歷史,將「自說自話」(self-narration)當成一種趣意盎然的歷史人造物,而非某種能用於詮釋、令人信服的歷史事實。本書的立論基礎,是「中國始終都是世界的一部分」。這句話的意思不只是「中國受到周遭環境所影響」,而是世界持續在形塑中國,如果忽略形塑的方式,就不可能理解中國。這種主張並不新鮮,每一種文化的發展都少不了別人。自從「中國」的概念在周代出現以來,中國人就在跟世界互動。其實,正是因為三千年前華北平原周邊環境如此,所謂的「中國」才能出現。的確,所有的歷史經驗都是在地經驗──我自己都是以在地事件、特定事物,乃至於個人對環境的切身觀察,來做為每一本書與每一個章節的開場白──但歷史學家仍必須體認到,事件、事物或個人觀察的意義,取決於事件所發生的背景、事物所成形的脈絡與個人觀察產生的前因後果,而這些來龍去脈之遼闊,遠超過任何人的政治立場所能局限或掌控。有了如此的體會,才能認真看待「中國」與「世界」的過從。

十三世紀蒙古占領中國,徹底打亂中國的體質,也改變了中國人設想國家權力的方式。

本書從全球角度出發,而書中最具爭議的論點正肇始於此:我主張我們不要再把「中國」當成是始於西元前二二一年、終於一九一一年的大一統帝國;我主張我們不要再把「中國」當成隨著一個又一個世紀、一個又一個朝代複製貼上再生的政權,好像船過水無痕一樣。我在書中反而主張十三世紀蒙古占領中國一事,不僅徹底打亂中國的體質,其影響可說至今仍然能感受到。擾動的關鍵,在於蒙古人改變了中國人設想國家權力的方式。容我用最簡明扼要的方式來解釋這個主張:治國任務不再是對內問政諮議,對外折衝樽俎,而是在中央垂直提高權力,在邊疆大肆擴張,一廂情願追求中國的利益。我在書中用蒙古的「大國」(Great State)概念來把握上述的轉變。早在蒙古占領中國之前,「大國」觀已經在亞洲流傳好幾個世紀了,可一旦蒙古人將之灌注在中國,再想要移除就不容易了。

不諱言,身為漢學家的我,是在自己學術生涯晚期提出這個主張的。數十年來,我這個由外往內看的人在分析中國的歷史道路時,總是選擇去挖掘這道路在世界上的位置,而不是像中國某些史家與政治人物,講陳腔濫調自話當年勇,彷彿走過這一遭的就只有中國人。愈是尋幽,愈能探賾。但我也意識到,本書是在世界歷史上的特定時間點問世的。一九四五年,中國與其他國家以「聯合國」的形式共創世界新秩序。然而過去這十年來,聯合國安理會的三大常任理事國採取的單邊行動,不僅讓人想起十九世紀的大國政治,也嚴重傷害前述的世界秩序。十九世紀的國際政治文化為何會在二十一世紀捲土重來?如今,你我身處的世界不再穩定,甚至難以維繫。對於眼下的世局,「大國」的理論無法提供一錘定音的解釋。我這老漢學家之所以想請讀者注意這個理論,是因為覺得我們得調集舊有資源,賦予新觀念的靈魂,才能擘劃出比如今世道更好的願景。

史學讓過去的經驗能為今所用,助人明瞭世局的現在進行式。

想必會有一些華人讀者覺得這種取徑很費解,甚至冒犯了他們所珍視的「中國」概念。我把「大國」概念重新拉回中國歷史,期盼能進一步了解中國是踏上什麼樣的歷史途徑才會走到現狀。老實說,本書其他語種的讀者(蒙古版讀者除外)對於我這樣的主張大惑不解。「大國」概念不僅相當陌生,而且有悖於與幾個世紀以來淵遠流傳、中外串通的標準「長城式中國」概念。請容我給我的臺灣讀者們一點建議:大家只要去讀、去體會我收集起來的故事,再回想有沒有什麼是您原本不知道的事情,這樣就可以了。書裡的每一個故事都充滿意外,光是故事本身就很有意思,足矣。雖然足矣,但我最後還是要提醒各位,中國與世界之大,遠超過我們任何人所能遍知,而國家力量也已成長到遠遠超出確保民眾福祉所必須的程度,史學因此無比重要。史學讓過去的經驗能為今所用,助人明瞭世局的現在進行式,盼人心能日漸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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