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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7月30日星期日

蘇暁康:「科波拉經典」

(作者臉書)

按:好萊塢對「野蠻」的詮釋令人隔膜,《現代啟示錄》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對越南、柬埔寨的共產黨暴政的一種隱喻。但是中國、朝鮮、越南的現代史,都充分顯露出人類史無前例的殘暴,和文明解體,它們並沒有返回原始巫術狀態,而是變成高度組織化和軍事化,歐美現代科技武力所無法戰勝的,是那裡的人心僵死、是非善惡消解,那才是「黑暗之心」。



「歷史失憶症」對美國人來說,大概就是一種文化斷裂,斷裂常常有一個「地點」,比如越南,在西太平洋的印度支那半島。奧利弗.斯通一九六六年從耶魯退學,去越南打了十五個月的仗,並寫出《殺戮戰場》(中譯《野戰排》)劇本,又十年後拍成電影,它刻畫戰爭使人失去理智,可以說隱喻了越戰使美國幾乎瘋掉,他於是成為這個「斷裂」的解釋權威。

越戰:失憶的"地點"

斯通下一部電影《生於七月四日》,就直接隱喻整個美國民族了,以下肢癱瘓的陸戰隊老兵羅恩.科維克故事,將美國五十年代的郊區生活解釋為越戰的「原罪」,被認為過於牽強。斯通不甘心,又拍了《甘迺迪》(港譯《驚天大刺殺》)被暗殺來詮釋越戰,嘗試用完全寫實的手法表現完全虛構的情景,黑白與彩色鏡頭交錯,幕外音作全知全能的評論,以提供一種視覺效果下的歷史回憶,在全國重新撩撥起對甘迺迪的懷舊。
湯姆.漢克斯(Tom Hanks)的下一部電影,居然也是關於暗殺甘迺迪。他非常渴望介入這個美國歷史上最神秘的暗殺,改編一部頗受爭議的小說,二○一三年搬上銀幕。 「它也許是美國螢幕上最具爭議的電視劇。」甘迺迪遇刺事件,好比美國歷史裡一條噴火猛龍,就是因為它與越戰有關?
這裡補記一筆,二零一三年秋《帕克蘭醫院》一上院線我就去看了。原來漢克斯在這部電影裡,再現了甘乃迪遇刺後送進醫院搶救過程的現場,熒幕上的鏡頭非常血腥,甘乃迪頭部中槍,屍體放上手術床,整個腦子都掉出來了,是最嚇人的一個鏡頭,看得我不禁失聲抽泣,一瞬間便將我領回一九九三年車禍後傅莉躺在搶救室裡的情形。完全不同的時空,可以重現含義相近的場景,主角是誰並不重要,我可以一眼就看到悲慘的實質。這裡面最慘烈的承受者,是甘乃迪之妻杰奎琳,難怪美國人民長久地崇拜她,那是西方文明的一種惻隱之心,對受難者的不忍。
影片多次詮釋死者的尊嚴問題,其中也包括那個刺客嫌疑犯。此人被刺殺後也送到帕克蘭醫院來搶救,埋葬時竟無教會肯接納,甚至幾無神父肯為他做葬禮儀式。這個巨大的謀殺案至今沒有找到兇手,因而其政治、社會學、文化的解讀,長久是美國的一門顯學。

歷史「娛樂化」的弔詭

漢克斯說「作史」即「歷史娛樂化」,而好萊塢的「娛樂化」,就是視聽化、道具逼真和電腦特技,這方面他能比前輩大師們做得好多少?至少關於越戰,漢克斯前面已經有兩部經典:比奧利弗.斯通的《殺戮戰場》更著名的,是法蘭西斯.科波拉的《現代啟示錄》。
恰巧前不久我又重看了一遍《現代啟示錄》。二十多年前在大陸就看過,看個熱鬧而已,剛來美國又租錄影帶來看,發現此片最刺激的畫面、音響都還埋藏在我的記憶深處,可見電影元素不是情節、人物,唯音影而已,科波拉深諳音影的運用;至於內容,則覺得這位大師對「野蠻」的詮釋令人隔膜,特種兵上校科茲在心理上被越共的野蠻摧毀——「他們砍掉接種過牛痘小孩的手臂,小胳膊堆成小山」,於是科茲自己逞兇當起「上帝」而震攝住叢林中的亞洲土著,這種故事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對越南、柬埔寨的共產黨暴政的一種隱喻。但是中國、朝鮮、越南的現代史,都充分顯露出人類史無前例的殘暴,和文明解體,它們並沒有返回原始巫術狀態,而是變成高度組織化和軍事化,歐美現代科技武力所無法戰勝的,是那裡的人心僵死、是非善惡消解,那才是「黑暗之心」(電影原作書名)。
最近看的是重生版(Apocalypse Now Redux),大概科波拉時代還沒有電腦特技,他拍戰爭場面借用彩色煙霧,直升機捲起黃色、轟炸爆起黑色,還有紅色紫色白色……平添螢幕上的一股虛假,糟蹋了直升機等真實道具,相比後來史匹堡拍的諾曼底登陸,恢宏的戰艦雲集、海岸強攻,伴隨子彈射進水下聲音發懵的細膩處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不過這次卻看出了先前看不懂的所謂「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即那些荒誕、反諷,才是真正的「科波拉經典」。他那一段空降師的空中攻擊,最為神來之筆,基爾格中校率領直升機編隊,大喇叭播放著瓦格納歌劇《女武神》序曲,衝向越共村落狂射濫炸,這種高科技武力與叢林裡嗜血原始暴力之間的張力,構成一種反諷,即威拉德上尉的旁白:「如果中校可以這種打法,又怎能指控柯茲謀殺呢?」

「寓教於悅」,不需動腦筋

可是,如此原創性的「娛樂化」經典,並沒有減弱美國青年依然崇拜直升機和所有Top Gun,例證便是二○○一年《黑鷹墜落》(港譯《黑鷹十五小時》)的賣座,此片以一九九三年秋美國陸軍突擊隊在索馬里執行災難性任務的真實故事為背景,鏡頭裡摩加迪沙城中的暴動黑人,跟柬埔寨叢林裡的原始土著如出一轍,他們蟻螻般蜂擁而來,被美國突擊隊員們點擊、掃射,像牲口一樣成群地栽倒,螢幕所給出的,除了電影視聽化的升級換代之外,科波拉的「超現實主義」反諷成了一個「思想」神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什麼也沒留下。
難道美國知識份子的批判意識跟老百姓毫不搭界?下面就用美國電影理論家愛德華.布拉尼根的解釋來結束本文:「好萊塢主流電影之所以具有強大吸引力,是由於它樂意表現簡單的喜怒哀樂愛恨等情感,以及暴力、性愛等人類的基本行為。這些電影在類型上已有定式,技巧上追求圓熟連貫、不露痕跡,觀眾熟知這類影片的套路,並從預期中獲得滿足感。它直接靠影象來吸引人,不需要人們動腦筋去思考內容,這與大多數觀眾看電影時想要放鬆、追求直觀刺激的心理需求是相符的。這些主流片往往把實際生活中的問題簡單化程式化了。
「好萊塢電影賺的錢,有一半來自美國以外的全球市場,當它面向全世界觀眾拍片時,便要注重挖掘人性中普遍的心理和需求,而很容易忽略一個國家獨立的歷史和文化,這種傾向實際上損傷了電影的價值。」
其實不然,恰恰是世界市場逼得好萊塢去鼓吹普世價值,否則沒錢可賺,這位專家不敢這麼說,是怕人罵他「西方中心主義」。在西方,娛樂圈和明星,幾乎已經取代了知識分子的功能,而在第三世界特別是中國,演藝圈還在繼續製造垃圾呢。

(二〇一〇年四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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