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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16日星期四

蘇暁康:「舍利子」所顛覆的

「舍利子」大概也算一種東方的巫魅吧?
信者恆信,不信者嗤之以鼻。
但是一個和尚燒出了「舍利子」,不知道為何讓我有某種「現代性的沮喪」,彷彿中國(含台灣香港)的「現代化」前功盡棄,至少是在觀念上。
因為這「現代化」裡頭,有個「祛魅」的觀念革命,誰知道我們破除了毛澤東蔣介石的「巫魅」,回頭去看,尚有不少其他巫魅還在「群魔亂舞」。
"袪魅"這個詞來自Max Weber,韋伯,其英文原文見於他的Science as a Vocation 一文:
It means something else, namely, the knowledge or belief that if one but wished one could learn it at any time. Hence, it means that principally there are no mysterious incalculable forces that come into play, but rather one can, in principle, master all things by calculation. This means that the word is disenchanted. One need no longer have recourse to magical means in order to master or implore the spirits, as did the savage, for whom such mysterious powers existed. Technical means and calculations perform the service. This above all is what intellectualization means.
這段文字的意思,只是科學使得人類可以計算,則這個世界便不那麽迷人了。
在中文世界最早使用祛魅一詞的可能是林毓生教授,他曾寫道:
「在中文世界有關韋伯的著作中,這個詩句常被譯成『祛除迷魅』,這樣的譯法並非完全錯誤。它是指人間事務經過『工具理性化』以後,巫術之類的東西不會再產生吸引力了。然而,這樣的譯法,把韋伯的意思弄得狹窄了;未能顧及『工具理性』雙面刃的效果。它一方面,使得經濟發達,科技進步,以致巫術之類的東西不再迷魅人類;另一方面,它卻也切斷了美好事務底『神聖』或『超越』的源頭。所以,我按原意譯為:『世界不再令人著迷』。」
林先生這段文字我讀過無數遍,今天才發現他說的那個「雙面刃」意思,我從未懂過,難道「舍利子」竟然屬於「美好事物」之列而迷人?
祛魅其實也是迷人的,我說的是中國的八十年代,我至今還記得從「現代迷信」走出來的那種清亮的感覺——「神聖」的消失、朦朧雖然也漫畫化、最後被商業化吞噬⋯⋯。
全能主義式政治消退了,但是人們卻無法走出那話語的魔障。人們滯留在那語境之中,除了依然不斷重復那種至少五級抽象的「暴虐的詞」便不會說別的話,除了「毛文體」便無法思考,除了那套神話譜系便尋找不到崇高、雄偉和真善美;連最古老的那些大象征,如龍、長城、黃河,也都被塞進頂多五十年的淺近含義裏,充當「革命」歷史的飾物和註腳。
真實的荒誕感應當發生在1978年以後,開放將中國人置於極度的尷尬,「世界中心」意識(「天朝上國」的現代版)的被嘲弄,整個神話譜系的漫畫化,神聖的光環消失了,一代青年的所謂「信仰危機」起初還帶著真誠的痛苦,不久也麻木起來,他們懷疑一切「意義」都被沾汙了,他們一張嘴就覺得掉進陷阱,他們的反叛也找不到支點。便在這找不到精神源頭也失落了終極價值的狀態下,大陸人的焦慮竟暗合了現代主義的真蒂。
於是一代知識精英對這段時空的解構,走了現代主義的道路。在經歷了一個短短的美術的傷感、文學的傷痕和電影的煽情之後,1985年出現的一幅油畫「李大釗、瞿秋白、肖紅」,以非情節的方式拼接三個毫無關聯的人物,幻化了虛假的「創世紀」也肢解了現實;另一幅「亞當夏娃的啟示」,則用西方的語言試圖尋求一個新的「創世紀」,隨之而起的所謂「85美術新潮」,以強烈反叛「主體中心」(即"高大全"、"紅光亮"的造神美術)的語匯來表現"不是畫什麼,而是怎麼畫"。文學則先是詩的朦朧,繼而是小說的尋根,都是先將「形式」從「黨」的內容中剝離出來,然後在這個屬於自己的「語言田地」裏耕種,或回復「蠻荒」「過去」,或經營一方超越時空的「鄉土地域」,總之是跳出當下這個時空,漸漸重新釀造出「一家一戶」的「此中人語」。
最能表現一個時代主流敘事模式、也最適合制造神話的電影界,在1984年也有三個年輕的所謂「第五代導演」,都跑到廣西電影制片廠,拍了三部與共產黨有關、卻又遠離現實的所謂「中國新電影」("黃土地""一個和八個""蝶血黑谷"),一反經典電影那種以技巧誘騙觀眾跌進銀幕幻影誤讀意識形態的敘事語法,以顛覆性的鏡頭剪接打斷觀眾的窺視,遏阻神話的產生……這樣,精英路線後來便邏輯地走向了「實驗小說」、「行動藝術」等消解意義的後現代主義。
然而,在八十年代大陸的變異當中,精英路線不僅遭到知識分子正統派的抵制,也無法為大眾所接受。受商業化大潮沖擊的社會急劇浮現消費群體的世俗傾向,恰與精英們的現代主義成南轅北轍。但是,象征國家的「權威性主體」自身被溶解於消費性文化,便提供了大眾對意識形態解構的世俗化道路。
這是一個相對更開放的、來源更龐雜的體系,包括港台流星歌曲、通俗小說(武俠與言情)、社會問題報告文學、青年理論文化叢書、清末宮廷體裁電影、域外(日本和南美)譯制肥皂劇、京味都市小說、西北風民歌搖滾、地下X級錄影帶,等等,重組了大陸自1949年以來斷裂的市民文化,以其濃烈的通俗性和人情味,在一個極廣闊而民間性的層面上,復原著鮮活的「邊緣話語」,並同時以反英雄的嘲諷、破碎的價值觀和遊戲的人生態度,殊途同歸地與精英路線一同走向了解構。
這種解構卻不須跳出當下,反而是靈活機智地以現實為材料,以自己為試驗品,在調侃中顛覆一切,例如不僅可以將聖樂「東方紅」搖滾化,也可以將這首本來就是從陝北「信天遊」偷換來的毛澤東頌歌的原詞,再偷換為揶揄鄧小平的歌詞:
西方紅,太陽落,
中國出了個鄧小個,
他為自己謀幸福,他叫我們各管各。


——作者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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