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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21日星期一

蘇曉康:重新詮釋「劣根性」(附: 「九如巷四才女」)

【按:前貼我提沈從文,僅為「九如巷四才女」,因為他是女婿之一,而不是為了引他否定民族劣根性的那句話,不料後者反而引來許多跟貼評議,可見「民族性」這個概念,是多麼深入人心,亦知五四激進思潮如魯迅者,至今駕馭著中國人。「劣根性」是一個太陳舊的概念,任何民族都有劣根性,那是文化、習俗的一部份,無人能免,晚清民初或五四時代,中國文人痛感西強中弱,而移情於文明落後、文化糟粕,卻迴避政治制度落後的要害,這個五四弊端,至今主宰中國,沈從文一語中的。今天我們需要對劣根性做新的描述,比如「巨嬰」就是一個不錯的新概念,我在《鬼推磨》中寫了『血肉』一章,便試圖從幾個不同角度,重新詮釋劣根性。】

2015年美国前国务卿喜莱莉,在哈佛大学的演讲中,预测「20年后中国将成为全球最穷国家」;也有说此乃兰德公司的一个报告,有七个依据:
1、中国人不懂对自己的国家和社会应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2、中国人是世界上少数没有信仰的可怕国家之一;
3、中国人所说的政治就是欺骗和背叛;
4、大多数中国人从来就没有学到过什么是体面和尊敬的生活意义;
5、中国人的价值观建立在私欲中,因为劳动力和商品都廉价,以及恶性竞争;
6、中国人还停留在动物本能上,追求食性两端;
7、中国式教育是失败的。
从西方价值观剖析中国人的「民族性」,会跟鲁迅、柏杨的「丑陋」说大相廷径,显然更准确,因为连鲁迅都对「权利义务」那一套不甚了了,我还看到林语堂说了别有意味的另一套:
『中国历史,每八百年必有王者兴,其实不是因为王者,是因为新血之加入。世界没有国家经过五百年以上而不变乱的;其变乱之源就是因为太平了四五百年,民族就腐化,户口就稠密,经济就穷窘,一穷就盗贼瘟疫相继而至,非革命不可。所以每八百年的周期中,首四五百年是太平的,后二三百年就是内乱兵匪,由兵匪起而朝代灭亡,始而分裂,继而迁都,南北分立,终而为外族所克服,克服之后,有了新血脉然后又统一,文化又昌盛起来。』
林语堂这个统计,其实要算太粗略的,四千年文明有几个「八百年」,而所谓「太平」又何曾有五百年的?不过百年就会乱世,大约是一个常规,中国这个民族则熟视无睹,早已惯了,近代百年的外祸从甲午耻辱算起,大凡也是读书人叫得凶点,寻常百姓还得讨生活,繁衍后代,只求逃过乱世便罢,哪里顾得许多,也只有硬起心肠而已,所以林语堂有个形容极深刻,他说中国就是一张不动声色的「老婆婆脸」,不过在四九后的七十年里,中国又出了一个新词:「吃瓜大众」。
那么,三十年前有过一场大屠杀,然后中国迎来二十年经济起飞,接下来就是贫富崩裂、阶级对立和道德滑坡,晚近的中国人又如何应付的呢?有谁书写过这三十年的狂澜、污浊、惊悸、血泪?又有谁认真梳理过思潮风俗、世态百媚、幽史秽闻、精灵魍魉?
接下來,我分類农妇、蝼蚁(民工)、文革群众、巨婴(人格)、山寨(網民)、异人(信仰)、文人、东亚病夫(健康)等幾大類,重新描述劣根性。
最後,對中華民族前途的描述,最徹底也最簡潔的,是人口角度:
2000年中国第五次人口普查显示,中国总和生育率仅为1.22;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显示,中国总和生育率下降至1.18。这是双重的"超低生育率"和"少子化"危机。未来中国人口每过一代(约30年)减少百分之四十五,三代(约90年)减少百分之八十三,五代(约150年)减少百分之九十五,十代(约300年)减少百分之九十九点七五,也就是说,一两百年内,中国新生儿数量退回到五千年的水平;三百年后中国剩下不到400万人。中华民族衰退为一个又老又小的濒危弱小民族。这是2013年出版的《大国危途》一书的结论,作者刘忠良,他对中国人口崩溃式萎缩发出警讯。
首先是中国劳动力从2013年开始加速萎缩,2028至2038年将减少1200多万,再伴随产能过剩危机,经济将面临长期的低迷,中国将未富先老;对绝大多数农民和占城市人口多数的中低居民来说,未来他们将又穷又老,缺少儿女,生活在一个又老又穷的可悲社会。
长期超低生育率、"只生一个孩子"所衍生的"四二一"家庭,即四个老人、一对夫妻、一个孩子的"倒金字塔"结构,将给未来中国带来沉重的养老压力,政府对医疗、养老等民生支出必定增长缓慢或下滑,让老人生活更加凄凉。
据说,中国可能起码有办法养活自己到21世纪中叶,但是根据中国自己的数据显示,即便加速转向工业化以及大型水利工程建筑,中国也只能很惊险地与灾难擦身而过。这种极端的困境,使得中国格外脆弱。一场大洪水或大干旱,或作物病虫害,都可能让中国的经济体系崩溃,而中国的庞大人口,亦令国际社会或其他国家无力援救……。

附:

「九如巷四才女」

【按:前貼談到杭州林徽因,說她身後無人,有點誇張,這裡就補上「合肥四姐妹」,乃是活到四九後的民國佳麗,其夫婿皆一時之選,其中周有光、沈從文,尤其傑出,據傳瑞典曾有意頒諾貝爾文學獎給沈從文,而他與林徽因,亦因散文和徐志摩,互相青睞,真可謂「惺惺惜惺惺」,二人長期通信,林直呼沈「二哥」。「九如巷四才女」在近期的「民國熱」中被炒作,其實是一副毀滅給你看的「民國淒涼晚霞」,而活得最久的,是二婿周有光,得年112歲;最「才女」的四女充和,得年102歲。我寫西齋時稍稍涉及到這個話題。】



「五四」北大紅樓,要到一九一八年八月才落成,所以開創中國新世紀的那場「新文化運動」,最初發端不在紅樓,而在她的前身京師大學堂,即景山東街的那座公主府裡,因為一九一七年初蔡元培接任校長後,聘請胡適、陳獨秀、魯迅、郭沫若等新派人物任教,遂開風氣之先。此地舊稱馬神廟,因明朝乃是御馬監,至清初仍稱為「馬神廟」,直到乾隆年間,這一帶統統劃歸「四大家族」之首的傅恆作為府邸;後乾隆又下嫁四女和嘉公主與傅恆子福隆安,此地便又稱作公主府,而我在前文潑墨甚重的西齋,只是它的一個附院而已。所以「新文化」發源地,三百年前不過是皇家馬廄,可見時代變遷之烈。未知何時起,此府邸標為景山東街四十五號,琉璃瓦頂,三開紅漆大門,門口一對石獅蹲伏,頗接續西邊皇宮後苑、黃瓦紅牆的氣勢,但是在兩根紅色門柱上,一邊招牌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另一邊是「文字改革委員會」。
如此說來,景山東街有兩個大院,都跟「文化」有關─路中段的這個「四十五號院」,可謂「鴻儒袞袞」;最東頭的「沙灘大院」,中宣部和《紅旗》雜誌所在地,則滿院子的文藝官僚、宣傳幹部,說好聽點是「秀才」、「筆桿子」,不好聽點就是「刀筆吏」,還出了一批「變色龍」、「小爬蟲」,是那個大院的特產。我們家後來搬進那裡去了。那個大院的人,對於路中段的這個「四十五號院」,都叫「人教社」大院。一九七九年我攜新婚妻子傅莉回北京沙灘大院家中,她走到景山東街中間,指著公主府說:「我姑姑一家人就住這大院裡,文革初我來北京大串聯,也住這裡。」原來她的姑姑姑父都在文改會工作。我卻從未走進過這個大院。
四十五號院的子弟中,出了一個人物,叫盧元鎮,八○年代跟我有一面之交,當時他是北京體育學院的教師,特來邀我和趙瑜、鄭義,去給體院的學員演講,因為《河殤》開篇講「一個心理上再也輸不起的民族」,就是從體育競技場上講起的,甚為轟動;他後來成為體育社會學家,在國內名氣很大,他的父親當年是人教社總編輯室主任,葉聖陶的助手,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六一年竟在東北勞改中餓死;他寫了一篇〈景山東街四十五號往事雜錄〉,我在網上讀到,是關於人教社大院罕見難得的回憶。
他說,葉聖陶秉承當年開明書店的做法,即中小學教材必須由這一領域中的頂級專家來編寫,所以組建人民教育出版社時,他邀集了中國人文界的一時之選,如語文專家張志公、張畢來、朱文叔、隋樹森、張中行、余文等,數學家劉薰宇,歷史學家陳樂素、李賡序,地理學家陳爾壽、兒童文學家陳伯吹、心理學家曹孚、教育家學專家陳俠等,其他學科,如物理、化學、音樂、體育都聘來了國內最優秀的人才,體育請來的就是蘇競存、王占春等人,就連為畫教材插圖請來的也是著名畫家劉旦宅。「當時的人教社真可謂人才濟濟,景山東街四十五號出現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文化繁榮景象。那時的教材品質真高,每學期幾十種教科書竟無一錯字,更沒有像今天的教材會出現那麼多匪夷所思的『硬傷』。」
文中還有一段,我不妨引錄在此:
『還有一對夫婦不能不留下一筆,就是周有光伉儷。周不在人教社任職,是文改會的專家,同住在四十五號大院。在我們眼裡周先生是一位萬能學者,學貫中西,幾乎無所不知,人稱「周百科」。他性格剛正不阿,但為人十分謙和,所以朋友很多。他的夫人張允和是我母親的好朋友,她們都喜歡「拍曲子」(唱崑曲)。五○年代「一齣《十五貫》,救活了一個戲種」,南北二崑都活躍了起來。八○年代成立了北崑曲社,她們每逢週末都要趕去參加演出活動,張負責張羅組織,我媽媽當會計兼出納,二人經常在一起商量事情。張長得嬌小秀麗,並精於裝扮,是一個典型的南方美人。她們夫婦十分恩愛,在院子裡經常可以見到他們挽臂同行的身影,是四十五號院裡的一道風景。在為我父親懇請平反改正的艱難時刻,周先生挺身出手幫助我們三個無助的兄妹去找人說情,他的仗義執言讓我們終身銘記。』
這裡提到的張允和,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合肥四姐妹」中的二姐。民國年間蘇州有個名門之後張武齡,富庶卻不思經商,而醉心教育,膝下四個女兒,被葉聖陶稱為「九如巷張家四個才女」,長女元和,精崑曲,嫁崑曲名家顧傳玠;次女即允和,善長詩詞格律,也是崑曲藝術家,嫁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三女兆和,作家、《人民文學》編輯,嫁散文大家沈從文;四女充和尤多才,兼通書法、崑曲、詩詞,與夫婿漢學家傅漢斯終身執教耶魯大學,得壽102歲。
周有光享年一一二歲,其實他的壽數是一一一歲加一天,因為生日忌日幾乎在同一日,亦可謂奇蹟。「周百科」說過幾句話,振聾發聵:一、中國大陸很幸運,第一是毛澤東死得早,第二沒有兒子;二、列寧是德國間諜;三、馬克思主義是錯的;四、葉爾欽了不起;五、毛澤東有古代知識沒有現代知識;六、中國地大物博就是人不行。
下面要說文字改革委員會、中文拼音、簡體漢字,是一個頗敗興的話題。中國文字改革一百年,歸結為一句話:折騰漢字。錢玄同呼籲「廢除漢字」;魯迅斷言:「漢字不滅,中國必亡!」;於是就有了「走世界共同的拼音化道路」,毛澤東的「最高指示」。承「五四」反傳統思維,漢字難學、漢字落後、中國落後三者互為因果;與此對應的則是,拼音先進、拼音好學、西方強盛,三者也是互為因果的。四九後成功的是創制拼音、推廣普通話兩件事,但是「文革」中造反派推行第三批簡化漢字,將「雕」字簡化成「刁」字,語言學家王力反對,說「要是我敢把『毛主席雕像』寫成『毛主席刁像』,我豈不成了反革命?」
今天,漢語走拼音化道路,被無限期推遲。然而,人們漢語水準日見退化,漢語在外(英)語面前節節敗退,也無可否認。文字改革還有其血腥的一面。一九五七年考古所的文字學家陳夢家,批評一九五六年的《簡化字方案》:「若要廢除漢字,改用拼音文字,不免會引起天下大亂。大家考慮這個問題時,可以從吃麵包好還是吃饃饃好這個面來考慮。能吃什麼好就吃什麼,吃什麼不能飽嘛!」他因此被「戴帽子」,乃史學界五個大右派之一,遭到猛烈批判。文革中陳夢家兩次自殺,第一次服安眠藥,卻因藥量不足沒有死;十天後他再以自縊的方式自殺身亡。

——摘自《沙灘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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