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乙錚 | 流亡港人的最大隱憂：自己斷子絕孫

（海外香港社群論叢之一）

RFA 20221028

致勝之道，無非知彼知己。明白你的敵人，然後制定自己的最優對策。香港人想打敗邪惡軸心光復故土——或者我常語帶深意說的「回天」——就必須在關鍵時刻反思和調整對這個「道」的兩個方面的理解。

我面對敵方中國的一個基本觀點是，它的發展黃金期已過，但不會忽然崩潰，而會逐步衰落、愈發動蕩，而這個過程會拖得很長，不會是一兩代而很可能是三四代人之間的事。這是從中國社會、文化和歷史中得到的啓示。中國皇朝一般很長命，兩三百年不算甚麼，從中衰到崩潰也往往一個世紀以上，而且治亂循環、周而復始，民族性不該，專制也不改，正如劉曉波所云，它自身民主化實際上不可能。十九世紀英國歷史學家密迪樂（Thomas Taylor Meadows）的在親身深入觀察過太平天國運動之後作了這樣評說：「中國人是最常叛變但最不革命的民族。」（The Chinese are the most rebellious but least revolutionary people）

香港光復絕對不容易，但並不表示不可能，此事甚至可以發生在中國民主化之前。一個重要先例是蒙古國。大家知道，蒙古西征之後在中國建立「大元的大蒙古國」，國滅之後蒙古人回到漠北，明朝勢力不能及，後來才被滿族降伏。1911年，北蒙脫離大清，實行自治，於1919年被中華民國重新佔領，至1921年在蘇俄的支持之下獨立，走共產主義專政，成為蘇俄的衛星國；蘇俄崩潰之後的1992年﹐蒙古實現民主化。它走過的道路很曲折，分為兩步，先是民族解放（1921），後來才民主化（1992），之間相隔70年，主要是地緣政治的時機問題。

另一曾經被中國佔據過卻先於中國達到民主的國家，當然就是台灣。台灣從大清帝國分割出去（1895）到民主化（1996），中間隔了100年。台灣的民主化，包含了內部革命和地緣政治這兩個同等重要因素的配合。

香港回天，大概也需要走同樣艱難的路。也就是說，香港人要有跨幾代作戰的心理準備。幾乎可以肯定，很多老人家那種「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XXX」的想法都不切合實際。

然而，西方流亡學研究顯示，絕大多數的流亡運動於一代人即約25-30年的光景裏沉寂、消失。很可能的情況是，由於中國高壓，香港三十年之內的內部革命都不成功，而運動的海外翼到時已經烟消雲散，延續不了。所以大家不能不警惕、不能不焦慮。（我最近在出版《驚心集》一書時寫的自序特別講的就是這個焦慮。）但是，就算這一代流亡港人的意志和戰鬥力都可以畢生延續，卻還有一個更嚴重、更可能發生的危機，把運動埋葬得一乾二淨。

要能夠跨若干世代作戰，先決條件是甚麼？是大家要積極生仔，愈多愈好。原因很簡單，你說香港民族要建國，但你的民族如果以每一世代減少一半有多的速度消失，還談甚麼建國？其實這無論是在地還是海外的香港人都同樣重要，卻最容易疏忽了。人口學量度世代之間人口比例消長，用的是總和生育率（Total Fertility Rate﹐簡稱TFR）這個概念，即當年人口中所有女性一生到老所生育子女總數的已然或估算平均值。如果一個地方的TFR長期處於2.1左右的話，該地的人口就趨向穩定，不增不減。香港的TFR長年低於1，去年跌至0.86；也就是說，以此速度生育的話，下一代人香港人（不含新增移民）的總數只是這一代的43%，即兩代人之後，今天的香港人家族基本上從香港總人口裏消失。海外播遷系香港人的TFR可能比0.86更低，那是因為生兒育女需有安定環境，在海外生活卻難免有額外的風險感覺；運動積極分子忙於革命奔波就更不用說（斷子絕孫當仁不讓的想法我文革做毛派時也有過）。

我曾經說，猶太人復國復得很窩囊，幾乎兩千年才成事；但要學他們也很困難，其中一環就是他們的生育率。以色列建國的時候，他們的TFR 是4以上，人口只有八十萬（相當於今天香港的沙田加離島），到今年它的TFR依然有2.9，人口增加到12倍，達九百六十萬（比現時香港多二百多萬），是世界上發達國當中至今能保持人口旺盛增長的唯一者。這是必需的，因為以色列周邊的敵對回教國家人口繁殖率還處於極高水平階段，如果以色列過去的人口增長像香港人一樣衰竭，就早已再度亡國，因為沒有兵源不能打仗。如果香港流亡社群要學猶太人，首先要學他們多生仔。（喂，諗唔通，想逃避，就睇下津崎平匡和森山美栗果齣日劇嘅特別篇就會有幫助呀！）

生兒育女靠甚麼？靠有人肯結婚，而且婚後要有穩定事業提供足夠收入。說到底，就是要靠這個群體裏的人絕大多數都願意而且能夠過「正常人的生活」。如果海外的香港年輕人不能做到有生計、能結婚、肯生育，則沒有回天的最根本條件。當然，這只是必要條件，卻並不充分，因為生了孩子還要好好教養，要教他們講香港話，要在文化政治價值等方面做承傳功夫，那都是不能保證的事。這樣想，大家就知道人口事業的艱巨和必要。的確，生兒育女不容易，有些年輕夫婦於是養頭貓就算；戀愛結婚不容易，於是不少人拍下散拖就算。如果這樣，香港民族未站穩就夭折。這大概不是大家想見到的。

今天講了生兒育女的事，下一次和大家談如何在海外建立自己的生計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