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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16日星期五

蘇暁康:聖人出,黃河清(附 巴金:我靠说谎度日)

【按:中國五十年代,有過一段造神歲月,中共文人的造神絕技,亦空前絕後,而這一切都被遺忘,所以今日習近平、王滬寧想學都難,當年的造神頗善於借助傳統和民俗,甚至拉上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來墊背,而且有大師級人物助興,我寫《屠龍年代》,就提到巴金,然而不同的是,巴金他們經過文革生死歷練,其反省之深刻,亦空前絕後,今日中國之萬馬齊喑,不幸早被巴老言中!

1955年7月18日,鄧子恢在懷仁堂向全國人大代表宣佈:「在三門峽水庫完成以後,我們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國人民,就可以在黃河下游看到幾千年來人民所夢想的這一天——看到『黃河清!』」
據當時的報導,人大代表巴金寫道:「……的確『聖人出,黃河清』。我們已經看到『聖人』了。今天的『聖人』是党,是政府,是毛主席,是人民。」
有的代表甚至建議:待到黃河水清之日,在禹門口上立一塊石碑,鑿上「功在禹上」四個大字!
這種「水利大躍進」的荒謬,驚出了黃萬里「忍對黃河哭禹功」的名句;而「功在禹上」的夢囈,一如河北徐水「小麥畝產十二萬斤」、全國鋼鐵衛星放到日產五萬八千噸,大概唯有標誌一個荒誕時代的荒謬程度,才有流傳下去的意義。

黃河四十六級開發

《鄧子恢報告》(1955年7月18日全國人大一屆二次會議),是一個「人定勝天」的奇異文本,大約是黨內秀才與党的「水利內行」合作產物,其中蔑視古人、拋棄傳統的激進態度,毫不奇怪,有趣的反而是治黃方略由「疏」轉為「堵」(上攔),一望而知,乃是黃委會主任王化雲的方略,加上蘇聯的技術工程手段而已。他說:
『禹的這種偉大的抱負,至今還激動著人們的心。……但是一切過去時代治理黃河的人都沒有能從根本上解決黃河問題。這是因為他們限於社會的條件和科學的、技術的條件,只是想辦法在黃河下游送走水,送走泥沙。禹「鑿龍門」「疏九河」的神話,表示送走水、送走泥沙的想法和做法是很古老的。潘季馴提出的「築堤束水,以水攻沙」的著名口號,也仍然沒有超出這個範圍。
但是事實已經證明,水和泥沙是「送」不完的,送走水、送走泥沙的方針是不能根本解決問題的。在今天的科學的、技術的條件下,我們人民政權如果還沿用這個方針來治理黃河,那就是完全錯誤的了。我們今天在黃河問題上必須求得徹底解決,通盤解決,不但要根除水害,而且要開發水利。
從高原到山溝,從支流到幹流,節節蓄水,分段攔泥,盡一切可能把河水用在工業、農業和運輸業上,把黃土和雨水留在農田上:——這就是控制黃河的水和泥沙、根治黃河水害、開發黃河水利的基本方法。』
黃河將被改造成一條「梯河」,今日已不可想像了,但卻不妨礙它已蔓延在中國的文本裡,下文引自一本叫《黃河》的小冊子,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1998年版本。
『在黃河幹流龍羊峽以下河段,佈置了46座梯級樞紐工程,共利用水頭2111.5m,總庫容997.7億m3,發電裝機容量2157.9萬kW,年平均發電量1048.2億kW•h;淹沒耕地23萬hm2,遷移人口99.38萬人。
其中龍羊峽、劉家峽、黑山峽、三門峽4座大型水庫是調節徑流、攔蓄洪水和泥沙的綜合利用工程,其餘42座都是徑流電站或灌溉壅水樞紐。規劃選定三門峽、劉家峽2座特大型綜合利用水庫和青銅峽、渡口堂(即三盛公)、桃花峪(即花園口)3座灌溉壅水樞紐為1967年以前興建的第一期工程。
規劃中也提出支流修建24座水庫,其中多數為攔沙水庫;第一期先修建15座水庫,其中多數是用來攔截進入三門峽水庫的泥沙。規劃中對水土保持工作提出的工作量很大(各種治理措施的總面積約26萬km2),並要求在短期內完成。
規劃指導思想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在幹支流上節節蓄水、分段攔泥,把黃河改造成「梯河」,即充分利用了水能資源和水資源,把黃河泥沙全部攔在幹支流河道中以及溝壑中,企望下游河道成為清水河流。』
「梯河」遠未建成,黃河已然「斷流」。仿佛是一種二律背反,「新中國」的治黃,始於洪水恐怖,竟荒誕地走向缺水。1997年黃河斷流226天,三百天無水入海。萬里指示:「要從龍頭、龍尾把水關起來。」這頗像「計劃經濟」,一管就死。黃萬里1999年批評說:「由於1962年起上游修了三四個水庫,單說龍羊峽庫量就達200億多立方米,中下游小水庫有幾十個,水土保持幾十個,它們的蓄水量和灌溉用水量,將各用去300多億立米水,則黃河原來的平均年流量580億立米,當然自1972年起會全部用光……。」

謁見巴金

正是為了這部《五四》,我們才有韶山之行,並且進了「滴水洞」。照我在劇本裡的設計,這次我們要好生說說「文革」這檔子事,去捕捉留在歷史中不肯泯滅的那些鏡頭,如北京師大女附中的女生們活活打死校長卞仲耘 、老舍 跳太平湖、傅雷 和鄧拓 的自殺;而我最神往的,是去上海採訪碩果僅存的巴金,聽他談「為什麼文革把人變成獸」、談「建立一個文革博物館」 。
1988年歲尾,《五四》攝製組離開安徽績溪,經甯國、廣德、宜興、無錫、蘇州,深夜抵達上海。12月29日晚上,上海《文匯》月刊報告文學編輯嵇偉,陪我赴武康路113號巴金寓所。事先我已托她,通過《收穫》主編、巴金的女兒李小林探試,可否採訪老人。
李小林後來通知她,巴老聽說是《烏托邦祭》的作者求見,就答應了。我們進寓所,李小林不在,是巴金的兒子李小棠應門,他領我們走進一間很寬敞的客廳,巴老坐在一張輪椅上。我向他請求電視採訪談「文革」,他答應了,但他卻問我《烏托邦祭》怎麼寫的?然後他看著我,反覆說一句話:
「要看老百姓怎麼想,要看他們願意怎麼樣。」
我當時沒聽懂他這話的意思,所以也沒回應。事後,時間隔得越久,這句話的意思越清晰。老人的蒼涼、深刻,竟是我們難以望其項背的。中華民族的命運,只能由大多數老百姓來選擇,即使所謂「民主」,也不過如此。如果大家選擇遺忘、忍受、苟且,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摘自《屠龍年代》,转自作者脸书

附:

巴金:我靠说谎度日

我相信过假话,我传播过假话,我不曾跟假话作过斗争。别人"高举",我就"紧跟";别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即使我有疑惑,我有不满,我也把它们完全咽下。我甚至愚蠢到愿意钻进魔术箱变"脱胎换骨"的戏法。正因为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谎话才有畅销的市场,说谎话的人才能步步高升……

——巴金

说真话

文 | 巴金

来源 | 《随想录》

最近听说上海《新民晚报》要复刊。有一天我遇见晚报的前任社长,问起来,他说:"还没有弄到房子,"又说:"到时候会要你写篇文章。"

我说:"我年纪大了,脑子不管用,写不出应景文章。"

他说:"我不出题目,你只要说真话就行。"

我不曾答应下来,但是我也没有拒绝,我想:难道说真话还有困难!

过了几天我出席全国文联的招待会,刚刚散会,我走出人民大会堂二楼东大厅,一位老朋友拉住我的左胳膊,带笑说:"要是你的《爝火集》里没有收那篇文章就好了。"他还害怕我不理解,又加了三个字:"姓陈的。"我知道他指的是《大寨行》,我就说:"我是有意保留下来的。"这句话提醒我自己:讲真话并不那么容易!

去年我看《爝火集》清样时,人们就在谈论大寨的事情。我曾经考虑要不要把我那篇文章抽去,后来决定不动它。我坦白地说,我只是想保留一些作品,让它向读者说明我走过什么样的道路。如果说《大寨行》里有假象,那么排在它前面的那些文章,那许多豪言壮语,难道都是真话?

就是一九六四年八月我在大寨参观的时候,看见一辆一辆满载干部、社员的卡车来来去去,还听说每天都有几百个参观、学习的人。我疑惑地想:这个小小的大队怎么负担得起?我当时的确这样想过,可是文章里写的却是另外一句话:"显然是看得十分满意。"那个时候大队支部书记还没有当上副总理,吹牛还不曾吹到"天大旱,人大干"每年虚报产量的程度。我的见闻里毕竟还有真实的东西。这种写法好些年来我习以为常。我从未考虑听来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现在回想,我也很难说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一九五七年以后吧。

总之,我们常常是这样:朋友从远方来,高兴地会见,坐下来总要谈一阵大好形势和光明前途,他谈我也谈。这样地进行了一番歌功颂德之后,才敞开心来谈真话。这些年我写小说写得很少,但是我探索人心的习惯却没有给完全忘掉。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每次运动过后我就发现人的心更往内缩,我越来越接触不到别人的心,越来越听不到真话。

我自己也把心藏起来藏得很深,仿佛人已经走到深渊边缘,脚已经踏在薄冰上面,战战兢兢,只想怎样保全自己。"十年浩劫"刚刚开始,为了让自己安全过关,一位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居然编造了一本假账揭发我。在那荒唐而又可怕的十年中间,说谎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谎言变成了真理,说真话倒犯了大罪。我挨过好几十次的批斗,把数不清的假话全吃进肚里。起初我真心认罪服罪,严肃对待;后来我只好人云亦云,挖空心思编写了百份以上的"思想汇报"。

保护自己我倒并不在乎,我念念不忘的是我的妻子、儿女,我不能连累他们,对他们我还保留着一颗真心,在他们面前我还可以讲几句真话。在批判会上,我渐渐看清造反派的面目,他们一层又一层地剥掉自己的面具。一九六八年秋天一个下午他们把我拉到田头开批斗会,向农民揭发我的罪行;一位造反派的年轻诗人站出来发言,揭露我每月领取上海作家协会一百元的房租津贴。他知道这是假话,我也知道他在说谎,可是我看见他装模作样毫不红脸,我心里真不好受。这就是好些外国朋友相信过的"革命左派",有一个时期我差一点也把他们当做新中国的希望。他们就是靠说假话起家的。

我并不责怪他们,我自己也有责任。我相信过假话,我传播过假话,我不曾跟假话作过斗争。别人"高举",我就"紧跟";别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即使我有疑惑,我有不满,我也把它们完全咽下。我甚至愚蠢到愿意钻进魔术箱变"脱胎换骨"的戏法。正因为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谎话才有畅销的市场,说谎话的人才能步步高升……

现在那一切都已经过去,正在过去,或者就要过去。这次我在北京看见不少朋友,坐下来,我们不谈空洞的大好形势,我们谈缺点,谈弊病,谈前途,没有人害怕小报告,没有人害怕批斗会。大家都把心掏出来,我们又能够看见彼此的心了。

一九八〇年九月二十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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