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一阵了,不时能看到叹息香港衰微的文字,而近期自然又增添了感伤上海沉沦的主题。未免有情,这也是应有之义吧。
说起来,沪、港确是可以放到一起来谈的。不止因为沪、港经常被并举为"双城";不止因为1840之后,洋鬼子多是从香港去上海的;也不止因为1949之后,上海人南下香港的多如过江之鲫。我是觉得,作为大都会,上海和香港本有共通的性格。
沪、港都是作为海港而兴起的,准确点说,都是在近世作为对西方的贸易港而兴起的。一句话,它们都是"海市"——"海市"是今人熟悉的修辞,不过在古代,它不仅指海市蜃楼,也可以指海上贸易和海滨城市。
若着眼于中西交通史的立场,溯古思今,在近五百年间,中国有四个最重要的"海市":澳门,自明朝开始成为西洋人最早的立足点;广州,在清朝前期主导了中西贸易;上海,在鸦片战争之后成为中外交汇的中心;香港,在鸦片战争之后兴起,在1949之后成为国共势力外的政治飞地。相较之下,澳门太小,广州太早,上海、香港无疑是"海市"风气最为浓厚的城市,当然,也可说是西洋风气或殖民地风气最为浓厚的城市。在西风东渐之际,上海作为半殖民地,香港作为殖民地,是中国走向"现代"、走向"西方"的标杆,可谓关系万千重,代表了新时代的荣光:上海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之光,香港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之光。
沪、港是特别的。它们不止是一个海港,也不止是一个城市,还代表了一种商业精神和生活方式。当然,上海的"海市"传统经历了政治风暴的大清洗,本已消磨净尽,奄奄一息,如今的"海市"传统其实是近三十年招魂续魄所造就的;而香港由于原先得与大陆隔绝,"海市"传统绵延不绝,其深度和广度自非上海可与相比的。
近年来,我颇关注古代海洋史及贸易史,也留意到历史上很有些特立独行的"海市",比如:地中海克里特岛的米诺斯,达达尼尔海峡东南岸的特洛伊,地中海东岸(所谓"黎凡特")的推罗、贝鲁特,爱琴海东岸的士麦拿,爱琴海东南的罗得斯,地中海南岸的迦太基,意大利半岛的威尼斯、热那亚,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印度西海岸的吉吉拉特、马拉巴尔,印度洋的斯里兰卡(旧称"锡兰"),马六甲海峡北部的马六甲、新加坡,日本本州岛南岸的堺。这些城市声名或大或小,但都曾盛极一时,并凭藉其近海的地理优势形成了各自的贸易传统。
简单说,远程航海的需求和实践,更易于促成契约和自治的传统,而非暴力和专制的传统;对外贸易的需求和实践,更易于促成开放和互利的意识,而非保守和垄断的意识。当其势力盛大之时,商人与海军相济相成,遂造成强大的军政体系,甚至更进而成为独立国家——往往是有民主性格的共和国,至少也是开明的君主国。这些"海市",这些"海港共和国",多处于传统政治地理的边缘,是异质的种族、文明、语言错杂交互之地;但在财富无形之手的驱动下,西方东方白种黄种皆能和平共处,"非我族类"却如"四海一家",这是政治和社会史上很值得珍视的遗产。
这样来看,沪、港囿于天朝上国的政治阴影,固然不足以形成城市自治的传统,但在集体潜意识上,它们与"海市"与"海港共和国"是气息相通的。大凡"海市",多有共同的气质:一方面是显性而消极的,重商,崇洋,拜金,势利;一方面是隐性而积极的,开放,宽容,平等,文明。我想,这大体也就是沪、港共享的市民气质吧。
到如今,"双城"在不可抗力之下先后溃败,不能不令人感慨系之,"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
我所在的广州,积淀了"十三行"时代的历史记忆,比之上海、香港是一座更古老的"海市",自然与彼气味相投。那么,我作为广州人,又岂能没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呢?
不过,从历史上看,"海市"必然只限于一隅之地,财富虽有余,人力终有限,其武力自不足与大陆型政权相抗衡。故"海市"之兴,往往是势有必致,而"海市"之衰,又是无可奈何的。
米诺斯和特洛伊的废墟早已深埋地下,直到近代才重现于世;推罗曾被新巴比伦王国攻占,以后更被亚历山大大帝彻底摧毁;而在"迦太基必须毁灭"的口号下,迦太基果然被罗马完全夷为平地;还有,骄傲的堺最终屈服于织田信长的"天下布武",而威尼斯共和国也放弃抵抗,终结于拿破仑的铁蹄。
这样来看,"东方之珠"和"东方明珠"一损俱损,固然是历史的愚蠢,却未必是历史的意外。
但我们终究是有黯然之感的。在谈论《清明上河图》时,张岱有几句话:"乃知繁华富贵,过去便堪入画,当年正不足观。"这也正是我对今日上海、香港的感觉。当时只道是豪门的铜臭、明星的恩怨、市井的低俗而已,等到繁华散去,等到"我们回不去了",始觉得那些"万千星辉"的可贵与可爱。
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各自流露了他们的怀旧和感伤,我向来是很叹赏的;但现在想来,我不过是纸上得来,又何曾真有"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经验呢?不同于那些民国前辈,我们这一代,生长于最匮乏的年代,同时也是物极而反的年代,在政治上,我们固然目睹过挫折和倒退,但在生活上,我们却一直是在走出匮乏、走向丰裕。是的,我们从未有过繁华不再的切身感受。
——直到此时此刻,物的匮乏和人的野蛮猝然重现于眼前,我才顿时体会到曹丕说的"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体会到王羲之说的"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体会到王勃说的"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
尽管如此,我不悲哀。
我愿意向龙应台致敬,愿意摹仿她的话,"我是中国人,我不悲哀"。
堺不复存在了,但又有了大阪,堺仍在大阪之内;马六甲衰落了,但新加坡又崛起了;上海、香港取代了广州,但广州仍在。我还好好地生活在广州。城市有生有死,也生生不息。物极必反,往而有复,"海市"传统终究是不可能灭绝的。它必将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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