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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23日星期三

蘇暁康:輕忽隕命

【按:危險會來自何方?你第一個求救電話要打給誰?你掌握多少公共求救資源?你擁有多少自救技能?這是李進進留給我們的警訊嗎?我則覺得李進進被人抹了脖子,最關鍵的肇因,是他自己的輕忽,一瞬間就令我想起三十年前我自己的輕忽,斷送了傅莉的整個後半生。整個海外華人society包括流亡群落依舊麻木,最大興趣是殺手來歷,沒有多少人感興趣自身安全問題,或者絲毫感覺不到任何危險,就像當年的我,是一個「擁有最無可救藥的安全感的人」,而這個群體游離主流社會之外、老年人居多、不少人離群索居……我忍不住又去找來1993年那天昏地暗的一刻。】


九十號那麼平坦﹐前後都看不到車輛影子﹐仿佛我們的「道奇」獨步著它﹔大瀑布所在的伊利湖區沉浸在夏季的晴朗安謐中﹐無風無雨。世界再沒有如此溫和了﹐那「道奇」誰駕駛還不同擺弄玩具一樣﹐只要是開過車又不想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的人﹐我們當乘客的怕什麼﹖
我終於跌入夢鄉﹐臨走前最後的感覺﹐是右肩頭蘇單小腦袋壓上來的沉甸甸……。我說「走」是因為我不會知道﹐這片刻夢鄉﹙有多久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一個門檻﹐另一個世界的門檻﹐傅莉同我在此分手時﹐我未及看她最後一眼。門檻這邊她沒有睡﹐她始終緊繃著﹐而我後來也終於知道﹐能在高速行駛中進入夢鄉的人﹐大凡是對這個世界擁有最無可救藥的安全感的人。這個世界待我一直不薄﹐我不懂為什麼﹐在北美五大湖區極安靜的一條公路上﹐它再過一些時辰將突然翻臉……。
……七天七夜後我醒在一個灰濛濛的世界裡﹐是兒時在杭州﹐高燒退燒後窗櫺上那種灰濛濛的況味﹐還攪伴著濃烈的消毒水氣味。眼前出現的人影面相﹐都是虛幻不真實的﹐他們說「你昏迷了三天﹐又夢囈了三天。」他們說話的聲音如發自磬中般嗡嗡作響。右腿沒有知覺﹐骶部生疼﹐一時我還走不了路。
世上發生了什麼事﹖傅莉和蘇單呢﹖有人來領我﹐給我一副拐杖﹐我就一瘸一拐跟那人走﹐走進一間屋裡﹐只一張床﹐被五花八門的器械包圍著﹐一個女人躺在那里﹐頭髮散亂攤在枕邊﹐她卻不是虛幻的﹐雖然她的臉被一個奇怪的呼吸罩擋著﹐我看不見﹐但她那覆蓋在白布單下的軀體輪廓都是極清晰的﹐化成了灰我也熟悉的。依稀我還有門檻那邊她緊繃姿勢的殘影﹐如今她躺在門檻這邊﹐不止是徹底鬆了下來﹐也不知道魂兒還在不在……。
第一眼就明白﹐我的人兒出事了。人一生真的不敢有幾次我這種「第一眼」﹐一眼就叫大腦被抽空﹐大腦是「呼吸」的﹐它也會窒息。
這個世界曾有三次墜我於此境﹐一次是十六歲﹐爸爸在他屋裡背著窗戶的光線﹐看不清他的臉﹐只聽他的聲音告訴我「你外祖父是被政府鎮壓的」﹐那意味著我是一個隔代的「狗崽子」而不是「紅五類」﹔再一次是四十歲﹐在窗戶蒙住的黑屋中﹐依稀讀出一張紙條上潦草的鉛筆字﹐我的名字被列在通緝名單的第五位﹔第三次已在海外﹐表妹在電話裡一上來就哭道﹕「二姨死了……!」她的「二姨」是我媽。三次我都是先大腦一陣空白﹐接著立刻明白世界再也不一樣了。可是﹐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這一次不同﹐我很久都在那種空白中﹐世界不是變了而是塌了。
  門檻那邊我睡著了。夢裡我跨越了一段永遠不明真相的災禍。這是一個沒有記憶的夢﹐生命裡最恐怖卻洗刷得一乾二淨的一個空白。這個空白壓得我在門檻這邊喘不過氣來﹕一瞬間腰斬了我四十幾年的生命﹐製造出我的後半生來﹐我卻只有聽憑人家來解釋這「一瞬間」﹐而且還有好幾個「版本」。
其中最慘的一個「版本」,是傅莉在翻車的瞬间,被送撞到前玻璃擋板上,一是肋骨断了一个,又把肺戳破;二是脑受撞擊後,許多小血管破裂……。  
關於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下午的那幾個小時﹐我在急救室裡想不起任何細節。我很無奈那種生命要由人來解釋的境地﹐彷彿只有媽媽告訴我的出生日是唯一可信的。任憑人家解釋你生命中的「意外」﹐其實是中國人人皆有份兒的﹐尤其我這一代﹐好像就是從幾次巨大「意外」當中長起來的﹐闢如﹐一九七一年林彪「外逃」墜機外蒙古溫都爾漢﹐全中國都在一場失去記憶的驚怵中﹐等待周恩來他們給出一個「版本」﹐心裡也都知道不會是真的﹐於是會對後來出現的各種不同「版本」高度興趣﹔又如﹐一九八九年那個天安門﹐又是一場「大車禍」﹐死了多少人﹖誰下令開槍的﹖全世界都不肯接受中南海給出的「版本」﹐可是又沒有自己的「版本」;還有﹐學生為什麼不肯撤出來﹖「天安門領袖們」給出多種「版本」﹐你信誰的﹖
對七月十九日﹐我只有接受兩個事實﹕一是傅莉昏迷不醒﹔一是當地警察的車禍報告稱﹐這個司機根本不會開車。對此﹐我從一開始幾乎連憤怒的能力都喪失了。從這一天開始的天昏地暗將我徹底吞噬。



中午去了李进进辦公室祭拜,今天正好一周,這個月也是李进进到美國29周年。進到電梯就已經淚崩😭 辦公室工作人員正在回答客戶諮詢,前台的秘書不時掉眼淚,她告訴我她是第一目擊者,這幾天都無法入睡。她說李律師是一個好人,幫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免費代理。他待員工就像家人一樣。非常痛心、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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