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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1日星期二

余世存:疫情后,如何重新建构国人的精神居所

余世存工作室 2022-02-01 

口述 | 余世存

整理 | 边晓璇

01

疫情是一个分水岭

它强化了一个时代的落幕

但我们仍未形成坚实的伦理共识

新冠疫情发生至今已跨过三个年头,疫情后,从全球化浪潮、科技发展,到我们的交往方式、生存方式以及人们的心理等等,都发生了很多改变。但在疫情常态化的状态下,整个社会其实还没有形成应对疫情的坚实的伦理共识,我们已有的共识仍然只是隔离状态下的危机处理模式或灾民模式。

按照隔离模式,如果一个地区或国家在短时间内能够实现不流动,就能找出病源进而彻底消灭疫情。但事实上,隔离模式没有做到这一点,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一些"毒王"被发现前还频繁地出入公共场所,很多网友痛恨又无可奈何。这就说明,面对这样一个空前的人类公共事件,我们的一些个体国民仍未有感觉,有些人的精神人格仍然是不及格的。

如果总结疫情以来的社会心理和精神状况,可以说我们还是处在一个本能的状态。本能状态下的人受外界影响大,难得有一种自由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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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刚发生的前半年时,很多人还预测,疫情后会有一个报复性的消费阶段。也确实有一些零星现象支持了这个说法,比如某些地方大规模的活动,然而这样的活动又引来了疫情。现在报复性消费的乐观心理基本也不存在了,大多数人对未来的预期并不乐观。可见人们的心理认知还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人们容易受外界影响而活得如戏如剧,但没有做到不受外界影响而活得精彩踏实。

在市场或商业领域也是如此。这两三年比较流行的一个词是流量带货。很多产业都在追求有大流量的明星或名人带货,这其实和互联网的去中心化方向也是相违背的,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开始投入流量带货?

本质上是因为大家没有能力自己寻找有意义的生活产品,只能寄望于名人、明星、大数据优选等所谓的权威,来给自己选择生活消费品。这一现象也说明,尽管因为疫情,市场已经不太乐观,但人们在精神和认知层面,和疫情前并没有本质区别。

当下防疫政策仍然收得紧,可一旦放开又会出现疫情飞快传播的现象,这就是"一收就死、一放就乱"——我们至今没有走出这个循环,这也跟我们在认知和精神层面的状态有关。

尽管如此,尽管我们还没有总结出什么道理来,也没有在精神上有多少成长,或是在心理上结出丰沛的果实,但我们很多人还是感受到,疫情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甚至是人类文明的分水岭。

在我们中国人的感受中,疫情强化了一个时代的落幕。那个时代属于年轻人、商人、科技人员,由于商业和市场的需要,时代催生了一个新阶层,人们称之为成功人士。

然而今天,虽然后浪的声浪不小,但"躺平运动"的流行,说明年轻一代对社会的态度,和他们的兴趣以及创造,都不再是社会所期待的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成功"。

02

疫情让我们重新审视

传承传统的意义

以及个体与传统的关系

疫情还让我们感受到传统的某种意义。在疫情之前,年份在我们心中只是数字记年符号,但疫情促使我们重新认识传统的干支纪年,它提供了不一样的信息和意义,比如阴阳消息,比如动与静,比如社会经济领域的侧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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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苏联经济学家康德拉季耶夫的周期理论,和中国的甲子周期、世代周期就是可以互相印证的。

康德拉季耶夫分析了发达国家和世界经济的大量统计数据后,发现发达商品经济中存在的一个为期50-60年的周期性波动,这一长周期再分为衰退期、萧条期、回升期和繁荣期四个小周期。国内专门研究康波周期的周金涛先生曾表示,一个人如果活60年的话,一生中至少可以遇上两个比较旺的小波周期。

而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就常说60年一甲子轮流转,30年为一世,一种方向走完了,要换一种方向了。

有人说过,己亥年意味着一个中长周期内个性张扬的最后一个年份,从庚子年开始,人们将进入到一个张扬集体原则的阶段,有时候,集体原则甚至会压抑个性的空间。

比如1839的己亥年,林则徐"虎门销烟",龚自珍写下《己亥杂诗》,留下张扬个性的名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但次年即发生鸦片战争;1899的己亥年,义和团运动兴起,次年发生了庚子国难;1959的己亥年庐山会议,次年起三年灾害降临;2019己亥年后的2020庚子年,新冠疫情爆发……在庚子年,家国天下之安危完全超乎个体的意志。

从悲观的角度看,有人会认为这两年不利于个体的发展。但从积极的角度看,庚子年是我们开始回到集体情境中考虑家国天下的年份。

而从历史的长周期看,这两年乃至今后一段时间,都是要解决个体与集体的关系、个体和传统的关系问题。

时代乃至集体对个体的过度支配,会给个体带来不同的反应。比如负面的是,个人参与到集体运动中,加剧了社会变动。这就是中国人说的"与时浮沉","举世皆醉、举世皆浊",很多人变成"乌合之众"的角色。

还有一类反应是抵抗。我们看到,年轻一代开始不再接受成人世界给定的安排,他们"躺平"了,拒绝工作、事业,拒绝恋爱、婚姻、生子。这是当下世界范围内的奇观。

上世纪60年代,曾有一位美国科学家做了一个实验叫"老鼠乌托邦",又被称为"25号宇宙",老鼠在物质条件非常丰富以后走向低欲望,不愿意再繁衍,在生存3年之后最终毁灭了。很多人认为,这个实验就是对当下人类社会的一个隐喻。

再比如日本一位经济学家进行人口测算,最后推测出990年后,日本将只剩下一个人。所以不仅仅是中国人在担心人口问题,全世界很多国家都在担心这个问题。

人类文明是不是走到了这样的地步?当然,"老鼠乌托邦"的实验以及当下的社会状况还不足以给出肯定的答案。

但如果我们读历史,会发现人口问题几乎是历史上的老问题。两千年前,梁惠王见到孟子就请教过人口问题,两人有过精彩的对话。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如果一个统计学家在当时去统计,估计也会说若干年后,梁惠王的国家只剩下一个人了。但我们知道,梁惠王的国家虽然灭亡了,却汇入了华夏大一统。这两千年间,华夏文明虽然有很多次的灾难与危机,但人口还是越来越壮大。

有些人会提出反证说: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传统的中国,传统中国文化建立在农耕社会之上,多生孩子就意味着多劳动力,多子多福,人口繁衍不是一个问题;但如今立足于全球化社会,个体生存是一个消费享受模式,不需要生孩子来保障生存,所以人口肯定是一个问题。

我个人觉得,如果只是用眼前的一些案例去推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判断,负面的消息可能令人极度悲观;但如果回顾历史,回望我们的传统,我们可能要乐观得多。

在我们的历史上,人口繁衍的环境有过极恶劣的时候,也有过极和平极富足的时候,比如良渚时代有过近千年的和平,夏商周三代也都有过各几百年的和平,但人口并没有变成负增长。

我个人相信,一旦我们对传统有一定的了解,我们的人生,我们的行为模式,就不至于轻浮,也不至于悲观消极。

03

传统就在日常之中

参与到传统的寻找与创造中

会使我们的精神人格更健全

什么是传统?很多人以为要多读历史,多看古代经典书籍,才有资格谈论传统,认识传统。但事实上,观察、分析我们当下的行为模式,同样能发现传统,而且这是活的传统,仍在发生作用的传统。

比如中国人注重"择时",盖房子、办活动甚至导演开机,都要看时机好不好。可老外一般是碰到什么时间就用什么时间。再比如吃饭,《黄帝阴符经》里说,"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已经深入人心了。

又比如春节,几乎可以看作是我们中国人的狂欢节,老外的狂欢节色彩非常多样化,但我们的春节是以红色为正色。从春联、灯笼、鞭炮到衣物,到处都是红色。平时不那么喜欢红色的朋友,这个时候穿上红色的服装,也会觉得非常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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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传统,传统就活在当下。尽管很多中国人说自己不知道传统是什么,但其实是大家日用而不知。

近年传统的复兴固然有政府主导的作用,但我们也应该看到,传统的复兴也是年轻一代主动参与、寻找并创造的结果。正是年轻一代的创造,使得传统不再是少数遗老遗少的表演,而是生机勃勃的精神和物质呈现。

比如刚才提到的中国红,从最初的粗俗运用,到现在的雅致运用,中国色彩在这些年经历了审美趋向的变化。还有家具,过去曾经有一个阶段从家具到名字都是洋派的,但现在我们有了中国风的家具,还被网友称为"低调的奢华"。

记得当初我出版《时间之书》一书时,身边很多人连24节气是什么都叫不上来,但今天,24节气已经出现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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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书

  余世存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从我的研究来看,每个节气都在拓展我们的感知功能,强化我们的感官思维。今年的2月4日立春节气,也是北京冬奥会开幕日。从立春开始,北风开始变为东风,东风又叫春风,所以中国人讲"东风吹水绿参差","东方风来满眼春",都是对视觉思维的拓展。

到了清明谷雨,会喝明前茶、雨前茶,喝茶前要先闻一下,是拓展我们的嗅觉;到了立夏、小满节气,很多新鲜的蔬菜水果上市,可以大饱口福,这是拓展我们的味觉。

所以我认为,节气不应该是一个地方性的历史文化知识,它应该是一个全球性的、现代的意义上的知识。只要你不断拓展自己的身体感官,你就能意识到自己和节气相关联,你就明白,传统是活在你的身体当中的

家族传统也是如此。过去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和家族有精彩的故事,有良好的家风家训家规,但今天我们大多数人都知道家教的重要,知道家风不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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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

  余世存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比如张氏留下了"百忍家风"的家族故事。唐朝时一位老先生张公艺一家"九世同居",900口人和睦共处,以至于唐高宗都来追问其治家本领,张公艺在纸上写下了 100个忍字,所以后人将《张氏家谱》也称为 "百忍家谱"。

如今的网络时代,信息极为发达,但别忘了还有一些信息来自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先人,这些其实赋予了我们跟别人不一样的特质。

语言,也是我们从传统中重建精神家园极为重要的方向。

海德格尔说过"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们就居住在这家中",我们的古人也说过"言为心生"。一个人活一辈子,物质上再怎么富丽堂皇,都是通过言谈举止集中表达出来家园的富足程度。

但现在,我们跟传统隔的太远,远到我们觉得自己像是出生在一穷二白的人家,而不是有四五千年文字传承的国家。

疫情期间,我们最习惯的口号是"XX加油",但邻邦的宣传语一来,比如"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比如"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等等,我们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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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明,我们的国民和个体在语言上还是很贫瘠的,或者说,当代语言是非常浅陋的,没有继承传统中国语言文字中好的东西。

目前,在世界书籍翻译的数据库前20名中,中国排第13,在影响力排名中则跌到了第20位。翻译成中文以及中文翻译出去的书大概有七万种,而日语有十四万种,英语有一百多万种。这样看,中文确实有些落后。

有人曾经用交通量来比喻语言在翻译网络中的数量,比如英语、法语、德语就是北上广等城市,它们四通八达,从这里可以去抵达和认识世界;日语就是区域性的枢纽西安;而中文只是偏安一隅的西宁,蒙文、藏文则是德令哈、刚察,交通都是不发达的,很难从这里完成对世界的认知和抵达。

但我对这个问题并不悲观。正因为空白,未来的市场就会非常大。我相信,一旦我们作家学者的创造力发挥出来,他们会创作出优质的、也让别国读者受益的图书。

中国还有一个伟大的传统,就是总数二三十万种的古籍。这些图书只要少数部分能够被当代人创造性地翻译,成为当代汉语作品或创意产品,进而翻译出去,就是一个空前大的、惊人的市场,能够为中国以及世界提供相当大的文化增量。

再举一个语言的例子,我们过年时往往挖空心思想祝福语,这些年也经历了祝福语不同语体的变迁。粤语中常用的"恭喜发财,红包拿来",也是我们打卡一样搬用的词语。但用多了总觉得太苍白,我就从《易经》给大家找了个词儿——几千年前,中国人就给冬至后到春节期间的行为模式做了总结,叫"出入无疾、朋来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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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冬至一阳生,太阳开始从南回归线向北运动,阳气微弱,所以吃喝要讲究,注意不能太消耗体力。"出入无疾",就是不要得病;"疾"还有个意思就是快速,出入不要太快速,凡事不要着急,慢慢来。

"朋来无咎","朋"不仅仅是朋友,在古代也指货币、朋币,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红包,从冬至开始,大家就开始给自己的亲朋好友送伴手礼,相互祝福。

《易经》已经是几千年前的文辞了,但"出入无疾,朋来无咎"的模式依然在我们的生活中继续。这样的文辞,就比"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要斯文的多,而且有意义的多。

04

我们要有勇气

把不同的传统纳入到生命中

在融合中建构自己的精神家园

《易经》里还有一句:"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意思是反复循环乃自然之常理,天道反复循环,有其一定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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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时,此时我们要看到天地间真正的精神,而不是被眼前的灾难事件包括疫情困住自己的心灵和精神。一定要着重于人生百年,甚至我们千年的历史传统,还有非常大的潜力供我们去挖掘。

除了千年历史积累的传统外,中国人当下还面临很多传统,比如五四新文化运动带来的新传统,西方文明和其他文明示范的传统,还有个人和法治的传统…… 

但有人因为遵循一种传统就排斥其他传统,当下网友的口水战、舆论的撕裂,其实背后也有不同的传统在打架。

今天,当我们在讲传统与传承的时候,我们也应该知道,我们身上活跃着的不仅仅是古老的传统,也有现代的理性、逻辑、科学的传统。

在现代世界,我们不可能只选择其中一种安身立命,而必须有勇气把它们都纳入到我们的生命中来,这就是中国文化讲究"大一统"的含义之一。

相信我们每个中国人,面对不同的阶层、不同国别的人,可以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地表达自己。这也是我在中欧学员身上能看到的那种海纳百川的气量和胸怀,而不是固守某一种传统来去评判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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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的一位朋友画的这个地球太极图一样,当太极融入地球,可以感受到中国文化带来的亲切感、解释力和包容力。

我认为,只有把不同的传统都融合进来,变成我们自己的,我们才能说,我们拥有一个没有缺失、没有隔离的精神家园。即使隔离,我们不出门仍知天下事,仍维系了天理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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