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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5日星期三

李怡《失敗者回憶錄》: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失敗者回憶錄2022年0103)

1980年我在愛荷華訪問一個月,之前途經芝加哥,應芝大教授鄒讜邀請,作了一次講座。其間與這位博學深思又謙和的教授討論了不少問題。到愛荷華後,接到他的電話,他概括我們的談話,提出了這樣一句話:海外知識人現在應該從認同開始轉為重新認識中國。

現在的人可能連這句話的涵義都未必清楚。回到當年的時空,是海外知識人對中國全面認同的時代。離開愛荷華的下一個行程,就是去美東參加保釣十年的「國是研討會」。
保釣十年,實際上釣運早已經漸行漸遠漸無聲了。但當年積極參加保釣或因保釣而開始關心時局的留美知識人,對十年前的熱情投入仍然念念不忘。其後「釣運」轉入「統運」(中國統一運動),心繫台灣的留學生,特別是本省人,或有台灣官宦背景的人,反對「統運」,就產生了台灣自主派、革新派,等等。文革結束帶來的思想震盪使「統運」潰不成軍。當年齊心保釣的熱情消散了,而一些保釣積極分子還想延續對「國是」的關心,於是約有六十人參加了這個保釣十年的研討營,並邀我作主要發言者。
經過大半個月的思索,我將鄒教授的歸納作講題,提出「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的觀念。
何謂「認同」,就是對一個國家、一個政權、一片山河大地的純感情的認同,它的背景一是從台灣出來的留學生對國民黨政權的失望,國民黨的反共宣傳儘管有大部分是事實,但也因為用語的極端醜化而產生反效果,二是中共文革的問題仍然被遮蓋而沒有顯露,虛假宣傳使海外知識人先入為主地照單全收,三是西方世界左翼思想對知識人的全面滲透,四是中美關係突破掀起中國熱,和大量海外知識人的「回國潮」,中共對這些人的刻意以至作偽的安排,使許多人對中國產生好感,許多人在1949年從大陸到台灣後,一直未能與大陸親人聚首,從小在台灣接受的大中華壯麗河山教育,對嚮往已久的「祖國」早有先入為主的熱情和愛意,至於政權和老百姓的生活,他們是沒有機會接觸和了解的。
有一位旅美學者,分離幾十年後,第一次回中國,他坐船遊長江,竟然雙眼盯著長江水,愣愣地看了兩小時,朋友問他:你光看著水做什麼?他回答說:我沒有看長江幾十年了,現在看兩小時還多嗎?
那時是1980年,我讀到中國青年詩人顧城寫的一首詩·《結束》,其中的名句是:
「戴孝的帆船,/慢慢地走過,/展開了暗黃的屍布。」
一位是歷經幾十年鄉愁,第一次回到日思暮想的山河大地,所引發的純感情的反應;另一位是1956年在中國大陸出生,在中共洗腦式教育下成長的20多歲的詩人在成長的20多年對現實的觀察,深遂的感情書寫。同樣是看長江,哪一個更真實呢?
《結束》這首詩全首朦朧而深刻,只上引這幾句,就蘊藏著多少長江支流嘉陵江的人民的苦難。這首詩發表時引發許多對祖國山河大地一味愛戀的先入為主的爭議。毫無疑問,這樣的作品也一定不能在文革結束前發表。但這幾句詩卻在我腦子裡盤旋了數十年。
認同的問題,可用盯著長江水兩小時這種感情作象徵,問題是這種感情把落後的體制、民情、政權、政黨,主義,甚而當時的貧窮,都全體認同了。在《七十年代》上有人提出,「醜也罷,美也罷,這是我的祖國,我的母親」。
這種無條件的「愛國」,等同於放棄自己作為國家主人的意識(雖然實際上沒有,但意識上應該有),將一張空白支票交給掌權者,讓他們將百姓的天賦權利予取予求。這是我們需要重新認識中國的出發點之一。
我在演講中講到重新認識中國,主要意思是要對當時佔相當多數的中國認同、中國熱,排除感性的認同,強調理性的認識。我向海外知識人提出,要有否定自己過去錯誤的勇氣,要祛除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不怕自己作為中國人而面目無光。
現在讀來,這篇文章自然沒什麼意義。因為海外只是一味感情認同中國的人已不多。但當時此文在香港和海外左翼知識人中卻引起較大反響。對中共來說,等於反轉了他們的統戰。我與中共的關係也應該是從這裡有了扭轉。隨後我出版了一本書,以這題目作書名,收了那兩年寫的共十篇文章,寫的大都是自己這段期間的思想歷程。許多人認為此書標誌我思想認識的分水嶺。出版前在「自序」中,我說我寫這些文章和出版前,一直在思想上掙扎:要不要發表?對自己帶來怎樣的生活和事業的困境?不過它還是出版了。
這不是成功的標記,毋寧說是失敗的標記,是我在左派中被認為成功的典範時的自毀前途。不過,文章發表及出書後,我是從未有過的心情舒暢,一種完全忠實於自己、沒有利害考慮的我手寫我心的感覺。太美妙了。(91)
圖;《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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