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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7日星期五

蘇暁康:強國夢

【按:藥的隱喻,在中國太豐富了。在魯迅筆下,它從革命志士砍頭的血,變成「民間偏方」;於是革命成功之後,這個偏方就升級為民族主義,從毛一直流傳到習,中間那一段「鄧改革」時期,也就是八十年代,這副藥就是「體育」,運動員服禁藥,也是替國家「賣命」。不過我的詮釋,一直是中國還沒煉成「強國」之前,是拿體育金牌當替代品,讓整個民族過幹癮、吸鴉片,無疑是把華老栓那副藥「現代化」了而已,中國人佩服魯迅的深刻,其實就在這些地方。禁藥故事我早有所聞,《屠龍年代》裡就寫到了。】


『你看在這些體育競技場上,中國人是多麼狂熱呵。
當五星紅旗升起的時候,大夥兒都跳、都哭。
如果輸了呢?大夥就罵、就砸、就鬧事。
一個在心理上再也輸不起的民族。
中國女排的姑娘們已經是五連冠了。壓在她們肩上的是民族和歷史的沉重責任。假如下一次她們輸了呢?』
《河殤》這個著名的開頭,既來自「五一九」的工體騷亂,也受了報告文學《強國夢》的啟發。心浮氣躁的八七、八八之交,我正在劇組裡熬磨《河殤》第一集〈尋夢〉的劇本,趙瑜忽然出現了。我曾有一篇《趙瑜剪影》(1988年上海《文滙》月刊12月號)這麼寫道:
『1987年豐台青創會一別,我再沒聽到趙瑜的消息,不知他逛到哪裡去了。年底,他披了件牛仔夾克,拎一隻破箱子來到《河殤》劇組,說:「蘇兄,來北京拍賣稿子啦。」那箱子裡裝著一部七、八萬字的《強國夢》。再沒那麼湊巧,當時我正在構思《河殤》第一集〈尋夢〉。《強國夢》這個題目便一下子抓住了我。
「你怎麼想起來寫體育了?」
「咱幹過運動員。咱也愛體育這一行。瞅著現在體育被歪曲成這副模樣,心裡有氣,手發癢,乾脆捅它一下。」
我留他住在劇組,白天各寫各的稿子,夜裡買些下酒小菜,每每侃到凌晨。他告訴我,去年春上,他決意寫體育,獨自來到北京,卻對天壇東側的體育一條街兩眼一抹黑,就憑一股不發怵的勁頭往運動員、教練員宿舍裡楞闖,捨得花錢買好酒好菸交接朋友,艱難地一點點搜集素材……。回到閉塞而又冷清的晉東南一隅,把自己關進小屋,對著牆上一張衝浪者的大幅圖片,一字字寫下去……。趙瑜事後對我說,當時他的確感到非常孤獨;「寫《強國夢》的那些日子,我像是在同整個中國較勁兒,有時恨不得把電視機砸了!」
《強國夢》的主調,是批評國家奧運戰略,冷落了群眾性的強身健體,社會上充斥了「半拉子人」,科學家們「英年早逝」;趙瑜也替運動員打抱不平,抨擊金牌至上,扭曲運動員精神,造成大量畸形人。他自己是運動員出身,不僅對體育內行,且有國際視野;他的報告文學採訪技巧,可謂獨步海內,一部《強國夢》的體育信息量之大,切中要害之深,非劉心武和理由的「五一九」可比擬。接下來他寫《兵敗漢城》,居然拿到國家體委最高機密,揭露了運動員使用違禁藥品的爆炸問題。他思考得很苦,最終抓住了要害:競技運動決不能代替體育。
但是,「新中國」的趕超意識,就是一種競技,是要跟西方(國際)比快慢、高低、勝負、優劣,在所有的領域裡比試;體育是第一利器,豈能逃脫?所以,它是由一個元帥主管的、半軍事化的、「從娃娃抓起」的、「一條龍」的、仗著人口基數大「萬裡挑一」的、急功近利型訓練模式的、一將成名萬骨枯的……,總之,是和平建設時期的一支「雪恥」軍隊,戰略目標是用最短時間,衝到世界第一。這個戰略的最早模式,就是毛澤東的「趕英超美」,後來又直接成為鄧小平的「摸著石頭過河」。
這種「趕超欲」,被民族心理的自卑、嫉恨所驅使,也被梟雄玩於股掌之上,不僅在五○年代鬧了一場荒唐的「大躍進」、餓死了幾千萬人;更在「開放時代」被來自西方的資本、文化所煎熬,仇外心智愈趨偏狹愚昧。凡此種種,令晚近中國二三十年,瀰漫著憎羨交織的人格分裂氛圍,摘除了「東亞病夫」的帽子又怎地?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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