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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30日星期四

陈绍泉:江婴先生祭(附:汪霞:挽江婴先生联诗小辑)







   


江婴,本名伍先祯,安徽省无为县二坝渔棚村人,这是个滨临长江只有十七户人家的小村庄。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时局动荡,波及全国,乡间盗匪蜂起。1927年末,伍家为避难举家南渡芜湖。1928年1月2日夜,在芜湖长街租住的临时寓所内,江婴于颠沛流离中来到了人世。

幼时的江婴,家境清寒,从小与家人一起务农。农闲时节,跟毕业于师范学堂的父亲读书。所学为“四书”、“唐诗”和算术等。

1937年秋末冬初,日寇入侵他的家乡,伍家又举家逃难。两弟一妹死于难中。

江婴十三岁那年,父亲认为此子聪慧,遂送他到芜湖上小学。由于平时打下了坚实的文化基础,是年秋直接考入内思学校高小五年级。在学期间,江婴读书非常刻苦,成绩优异,三年后,又直接升入该校初中三年级。

1944年春,十七岁的江婴离开沦陷区,穿过封锁线,跋涉二百余里,来到位于皖南丛山之中的泾县茂林村,考入由芜湖迁至该村的广益中学高中一年级下学期。江婴在进行文化学习的同时开始了对国事政局的关心,并逐步确立了人生观。由于茂林曾是皖南事变的发生地,当年新四军在此极为活跃,留下了很多宣传马克思主义和新民主主义的文献。通过接触这些全新的思想理论,加之对国破家亡的感同身受,以及对腐败的独裁政治的痛恨,青年江婴树立了为救国报民而志学、为民族独立自由而奋斗、为国家实现民主而呼号的人生理想。

1946年,即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他高中毕业。为了继续深造,江婴远赴上海考取了厦门大学土木工程系。但不幸的是,刚刚被录取即患伤寒而未能成行,不得不申请了休学。

1947年春,大病初愈的江婴为了积攒赴厦门求学的旅费,经友人介绍到芜湖、泾县的两所小学教书。同年秋,又逢大学招考,本可赴厦大继续就学的江婴因学识大进而向往国内更好的学府,于是再度赴南京参加高考,结果在数万考生中以第七名的优异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化工系,在水木清华开始了他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活。而从他走进小学到迈入清华园,仅仅用了六年的时间,这对于一个出生农村的贫家子弟来说,不能不算是个奇迹。

大学期间,江婴广学博取,中外兼收,进一步成熟和强化了早期形成的民主自由思想。因此,在当时的独裁政治统治下,他和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更倾向于中共关于结束一党专政、实行全民普选、建设新民主主义国家等主张。于是,在中共向自由、向民主、向着光明的路”的号召下,江婴参加了地下工作,投身到了争民主、争自由、要和平的斗争中。1949年春,到解放区接受培训并被安排从事教育工作。在“开国大典”中,被选作护卫国旗的纠察队员。是年11月与后来成为其夫人的曹葆珍女士分别调入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分配到办公厅做秘书工作。不久,与曹葆珍结婚,时任办公厅主任和副主任的何成湘、林默涵分作主婚人和证婚人,政务院副总理兼文委主任郭沫若与夫人于立群亲书锦缎致贺。

       然而,在中央机关工作的几年里,尽管江婴对工作尽职尽责,且以出色的文笔和事务处理能力颇受领导器重,但其心中并不平静。随着政权的稳固,党和政府内逐渐滋生了贪腐、浮夸、官僚主义、长官意志和排斥知识分子等现象。由无奈地“看不惯”到对现实的失望,使江婴逐步萌生退意。于是,他开始申请调离中央机关,要求或回清华大学继续学业、或去基层从事教育工作。经过他多次请调和领导再三挽留,最后终于获准调离中央机关,于1953年3月被安排到天津市任中学教员。同年秋,在江婴坚请下,其妻曹葆珍也被调到天津某中学任教。

当时,江婴单纯地以为既然不能从政实现自己的理想,那么在远离政治的教育事业这块净土或能自由发挥一己之长做一名育人成才的园丁。但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在被喻为意识形态前沿阵地的教育领域却不仅使其破灭了最后一次实现理想的机会,而且将他几乎陷入万劫不复的苦难深渊......

1955年,“胡风事件”之后,江婴第一次遭受不白之冤无端被“隔离审查”。虽然翌年秋被“平反”,但厄运却如梦魇般接踵而来。

1957年,中国大地忽如一夜春风,吹来一股令广大知识分子沁人心脾的民主空气。从中央到地方、从领袖到乡吏,以从未有过的开明至圣般的气魄胸怀推动起一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前无古人的运动。当时,年仅29岁刚方正直的江婴与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被感染、被激动、被重燃起心中的理想,同时也被指引到后来才明白的张网待捕的“阳谋”彀中。是年6月,时任天津师专教员的所在校党委召开整风座谈会,党委书记信誓旦旦地宣读了中央文件,动员与会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宣布了不打棍子、不揪辫子、不戴帽子的“三不政策”。年轻率真的江婴基于丰富的经历和理性的思考,提出了以下批评建议:(此处省略......)

无疑,江婴们的赤子之心给自己换来的定义最终落下个“何其毒也”。从此,江婴以“极右分子”的最高裁量堕入了长达22年的炼狱渊薮。1958年4月4日,就在江婴风华正茂的而立之年,他被荷枪实弹的人民警察押往劳改农场,在宣布他“罪状”的文书上写下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八个大字。当年身居高堂如此风光的江婴如今变成了万人唾骂的阶下之囚。不过,此时面对渺茫、心灰意冷的江婴绝想不到,世界既是永恒的也是平衡的,正是他从此开始的骇人遭际成就了他三十年后那令世人振聋发聩的史诗篇章——《悲愤诗-反右三十年祭》。 

       在那个毫无法制所言的年代,没有判决、没有刑期、而后被投入不是囹圄胜似囹圄的“劳改农场”。在那里,不仅没有“犯人”应有的权利甚至连做人的尊严都被剥夺。超负荷的劳动、仅能维持生命的粗餐淡饭、肉体上的体罚虐待、精神上的无休摧残......,“极右分子”的江婴就是被授予了这样的待遇。每天劳动时间长达十六、七个小时,还要被经常责令交待罪行、反复检查。本来就羸弱的他,在超负荷的劳动中又赶上三年大饥馑,身体很快就垮了下来,浑身浮肿,肝大五指,但依然带病劳动。其实,不幸不仅仅降临到他一个人身上。由于被开除了公职,家庭失去了主要生活来源,全家七口人只靠夫人曹葆珍微薄的工资过活,原来在一起生活的年迈多病的父母双亲只好回到贫瘠的农村老家。最困难的时候,家里花5分钱买了一捆芹菜腌制后吃了一个星期。这样的经济条件根本谈不上几个孩子的营养,四子染病后不得治养造成脊椎变形落下终身残疾......。虽然失去了自由,但江婴依然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铮铮男儿,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对国家不能报忠,对父母不能尽孝,对妻儿不能施慈,男人的天责更加使他痛苦万状,肝肠俱裂......。

1962年冬,他被摘掉了右派帽子,作为“留用职工”被遣至另一个劳改农场-板桥盐场。鉴于他的教员身份,被安排到干部文化学校教课。但很快被“阶级斗争”嗅觉十分灵敏的上级领导发现,于是被收回教鞭再次遣役。殊不知,在劳动强度比农活儿还重的盐场,这摘了帽的“留用职工”却承受了更多的磨难。很快,江婴的病情开始恶化,无法参加劳动。1965年,重病缠身的他被认为放出去也不会“危害”社会,于是批准其“病退回家”。江婴回家后,虽然获得了一具“自由身”,但也给本来就十分拮据的家庭增添了经济负担。为了生存,江婴摇晃着病体向劳动部门申请工作,遂被以临时工的身份安排到河东医院存车处看自行车,每月得到了30元的收入。

1966年,汹汹来势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运动巨澜再一次将江婴们卷入深渊。很快,江婴的“牛鬼蛇神”身份在存车处暴露,为了规避风险,他转到天津第一机床厂继续做临时工。在这里,他被安排到铸造车间做清沙工,每天要手持几十斤重的风镐将铸锻件上的残砂清理下来,这是个既脏又累且有矽肺威胁的工种,但为了生存,这个曾经的文弱书生只能隐忍接受。然而,破旧的工装和满脸的泥污以及环身弥漫的沙尘并没有成为他逃脱劫难的保护层,他终于被造反派的敏锐慧眼识破,揪斗批判成了他的家常便饭。随着动乱的扩张,对江婴这个“黑五类”的斗争也在逐步升级。家被抄了,视同至宝的珍贵书稿被付之一炬了,人的尊严更被彻底剥夺了,无论是谁,只要高兴都可以在他身上施以口唾拳脚藉此表示其革命的忠勇精神。一次,一群来路不明的“革命小将”又把他用“喷气式”架到郊外。面对质问,生性耿直的江婴拒不认罪,结果,拳脚如雨点般落在身上,其中致命的一脚狠狠地踢在了积病多年的肝区,江婴顿时昏死过去。等他睁开眼睛,黑夜的空场已无一人,五脏六腑剧烈的疼痛使他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此刻,悲痛欲绝、身心俱疲的他由眼前的惨境联想到自反右以来每下愈况的运命,人生似乎再无出头之日,于是想到了死。但是,风烛残年的双亲、柔弱无助的妻子、非幼即残的儿子使他不忍卒去,自己的解脱只会换来亲人们更加深重的苦难。老人在晚年回顾当时的感受时常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来描绘那种心境。就是在生死两难中,江婴跌跌爬爬地捱至深夜才从郊外回到家里......。

在革命人眼里,“黑五类”只是一群非人的牛鬼蛇神,根本无权过正常人的生活。于是,江婴又一次失去了工作,家庭也再次陷入困境。为了果腹,常常去捡人家丢掉的菜帮,但大人尚可忍饥,孩子难挨肚饿。求生的本能迫使三子、四子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每天很早就起床,主动到街上的早点部帮人家擦桌洗碗,以换得同情敛回几捧废弃的豆腐渣来充饥。这样的日子一直苦熬到1970年。江婴这样的人仅仅是活在城市似乎都是多余的,于是全家被“疏散”到天津东郊区贯庄村,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劳动。

在农村,一待就是五年。虽然身份没有改变,但在朴实的农民眼里,这个“革命人民的死敌”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不仅不可怕,反而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还能帮助他们排忧解难。1972年,因为断水,稻田全部改为旱田,农田生碱,每亩地只有几十斤收成,农民度日维艰。大队书记找到江婴,要他帮助生产队搞科学种田以提高产量。素以苍生为己任的江婴冒着搞不好就落个“阶级敌人捣乱破坏”罪名的风险,苦干了两年,在全体村民的共同努力下使粮产上了“纲要”、过了“黄河”,亩产达到了五百斤。而他的这一番辛苦也换来了村民们的礼遇,使他的一家在依然波诡云涌的社会背景下过上了虽不富裕但还平和的“桃源”生活。

1975年,开始“落实政策”。妻子曹葆珍和次子分别回城教书和当了工人。时年47岁的江婴则依然被当作异己分子没有享受到继续从教的待遇,被安排到东郊区水利局做一名月薪23元的学徒工。

1977年,恢复高考。吃尽了知识苦头的江婴痴心不改,反复动员四个儿子参加了高考。或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吧,几个曾经受牵连而荒废了颇多学业的“黑五类狗崽子”经过刻苦自学,居然以优异成绩先后考取了南开大学、复旦大学、天津财经大学和天津大学建筑分院。之后,三个儿子又出国继续深造分别获得博士学位。目前,长子和次子已是国际知名的学者,三子供职于英国某大企业,身残的四子也成为颇有成就的建筑总工程师。

1978年后,中国政坛发生了剧烈变化,随之而起的是对建国后的历史也进行了较为客观地反思。特别是胡耀邦主政后大规模地推行了“拨乱反正”工作,历史冤案开始昭雪。1979年的春天,市里派人找江婴谈话,来人说:“你有理论有思想,站得高看得远,历史证明你是正确的。你有斗争性,希望你继续为党工作”。同年四月,右派改正,江婴重新回到22年前的那个自我,但此时站在讲台的他已经是个躯病心悸整整五十岁的人了。

1988年4月,他被批准离休并给了一个“司局级待遇”。在那些当初以整人为术者看来,他的人生终点似乎因为组织施恩而获得了圆满结局。但脱离了让他爱怨交织的职业生涯的“出世”江婴,却从离休的那一刻起,饱经风雨积蓄了更多思考的他却成为了以诗为言、痛思乾坤的“入”诗人。也是从那一刻起,江婴为中国的诗坛奉献了不仅独具美学价值而且更兼睿智犀利之思想内涵的撼世诗篇。

(https://mp.weixin.qq.com/s/BuE3zf1iEH_yLJGIhivkvA)


附:


汪霞:挽江婴先生联诗小辑


輓伍先祯(江婴)夫子

徒乎子乎课徒胜于亲子;

父也师也有父再无恩师。

学生:汪霞跪輓


痛輓伍先祯(江婴)先生 

噩耗锥心身欲倾!

知音共哭泪纵横。

刚方不作儒林犬,

俊逸当称学界英。

筆底波澜堪醒世,

泥途风雨亦存诚。 

嶙峋病骨心犹壮,

唯念苍生不辍耕。

    其  二

半叶飘零终别枝,

泥塗每有放声悲。

良知犹记真如剑,

正义难忘长作旗。

铁筆一枝收泣处,

天涯万里断肠時。

江流宛转先生泪,

穿史心灯沥血詩。

   其  三

敢忆神州白虎堂,

先生别去亦沧桑。

青春绮梦犹为梦,

老耄隐伤何更伤。

万里征程書十卷,

一篇韵藻泪千行。

风云频历時思史,

顺则必昌违即亡。

2021年12月27曰

学生:汪霞跪輓


悼江婴老

诗界痛哉,祭坛从此增斯老;

哲人往矣,扫墓何年告乃翁。


石骨耸天,矗山一座;

江声行地,流韵千年。

  

已将烈烈肝肠,消磨地狱;

此去铮铮铁骨,不拜阎王。

       萧山蒋荫焱泣挽


祭江婴

华夏从此祭双端午

楚秦不过留两残汤

华阳黄一龙哀挽

          


敬挽江婴老

老革命成斗士诗人逢大劫終能大悟

新笔锋刺帝皇专制笑歸天不再歸來

点灯新作



挽天津伍先祯(江婴)先生

作者/ 饶惠熙

津门北望发哀声,半叶泥塗不可行。

一万里江都是泪,五千年月总关情。

问天忍看晨星落,斫地难听暮雨倾。

历历旧游联袂路,梦中何处觅先生?

注:江婴先生著有《半叶集》。有“一万里江流梦幻,五千年月照荒唐”诗句。


噩耗传来泪雨流,十年经受病伤忧。

人生苦难奋斗勇,半叶泥塗十卷留。

青岛佟立容痛挽



巨眼斯阖,不忍再窥世间真相;

忠肝已裂,惟期能醒天下良心。

后学 王存诚 敬挽


挽天津伍先祯(江婴)老先生

冷向北(贵阳)


陨落星辰雪送行,文坛帜手祭江婴。

庙堂辞请求真味,心海翻腾念众生。

磨难百年虽有恨,集诗半叶不无情。

津门老去谁怜惜?史册流芳载大名。


注:江婴先生《半叶集》中有吟“求真庙堂出,历血咏苍生”诗句。


江婴前辈千古


巨眼斯阖,不忍再窥世间真相;

忠肝已裂,惟期能醒天下良心。


后学王存诚敬挽2021年12月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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