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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28日星期二

艾未未:香港 M+ 如「文化墓地」 藝術家棄表達自由等同放棄生命

20210927

文/莫莫

艾未未這陣子(再次)成為香港新聞焦點,是因為西九 M+ 的政治審查。爭議早在容海恩指其作《透視研究﹕天安門》(也就是向天安門舉中指的照片)可能違國安法已經開始,最新進展是作品圖片在 M+ 網站被移除;而艾未未的另一件作品《自拍,東三街公寓》(他的一張裸照)更是查無紀錄。M+ 開幕展在今年 11 月舉行,已知天安門中指一定無法展出,其他未清楚。


但藝術畢竟是比較小眾的事,這位胖子更為港人所識的,仍是他許多次為香港的抗爭發言。早在雨傘年代他已在他常玩的 twitter 聲稱「我是香港人」、2019 年接受 HKFP 訪問時說「言論自由是對抗獨裁最重要的武器」......


 2 年後,這支槍,他認為,已經打不響了。現在這位「香港人」對香港的評估,可謂差到不能再差。他認為香港失去表達自由之後,連人心都無法不改變;中國大陸幾十年的統治成功消除人民爭取自由的意志,如今香港也走上這條路。


而讓我意外的是艾未未承認,香港今日的境況,早在 2 年前便已預見。


那為何他還支持抗爭者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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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未 Ai Weiwei 透視研究:天安門 Study in Perspective: Tian'anmen 1997 (圖片取自M+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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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未作品《自拍,東三街公寓》

*  *  *

艾未未說疫情期間,他一般不和記者會面,但「因為是香港」,他還是在九月中一個早上與我在英國劍橋 University Arms Hotel 的咖啡館相見。我知道他早前從柏林搬到劍橋,但後來明明有報道說他又自英國搬到葡萄牙,怎麼原來又沒有?他說他是居無定所,德國、英國、葡萄牙都住,除了中國。雖然他仍手持一本中國護照。



艾未未的助手也是遍布各地,有人管公關,有人管出版,諸如此類,儼如一家跨國企業。誠然,在世界各地,就算對藝術不熟悉的人也會聽過「艾未未」的名字,知道他是批判中國的標誌。也因此,他才會在 M+ 事件中成為政治審查的風向雞。艾未未與 M+ 的矛盾,就是政治藝術與 M+ 的矛盾。


「具體呢,我跟 M+ 只有過一、兩次接觸。」艾未未說。而這些接觸只涉及一般性討論,比如作品整體該怎樣展,「並沒有說一定要展哪一件」。「我聽說有些東西不能展覽,也是從媒體上獲得的訊息,M+ 並沒有通知過我,也沒有跟我探討此類問題。」


但艾未未不怪 M+。他形容 M+ 的團隊「非常專業」、「非常具有責任精神」,只是「他們是處在一個困境之中」。


M+ 當然希望把博物館做好,但是他們知道,颱風已經來了。」


而同情分恐怕不能當做得分。艾未未還是為這家博物館書寫了夭折的死亡證。


「一家文化藝術博物館,立志要做成世界一流,但如果表達自由不存在,它將是一塊文化墓地。它仍然可以有文化活動,仍然可以各種方式吸引眼球,但無論它做出何種努力,它的靈魂已經不存在了。」


「我還不說,它的建築有點像墓碑呢。」


這可能還不只是 M+ 自己的墓。


*  *  *


作為一個藝術家,艾未未看表達自由的價值有異於許多人。許多人認為,人是先有思想,才能表達思想;但艾未未認為「人的存在價值只有通過表達才出現,如果我們沒有表達,思想價值不存在」。人不是想到甚麼後將它講清楚,而是在講的過程中,弄清楚自己的想甚麼。「所以說,我們是在表達的過程中發現了人類的價值。」


因此,艾未未認為,當香港的言論自由消失,那不只是有口不能言,而是「全部價值觀都會發生改變」。故他形容「國安法的做法,實際上對香港文化是一個『釜底抽薪』」,中國大陸在言論自由長期被禁的情況下,「大多數人都認為這個政體非常好,保證人民走向更加強大和富裕」,而香港將與大陸看齊,他說。


現在已年過六十的艾未未,當然見證過香港不與大陸看齊的時代。他的父親艾青是中國著名愛國詩人。艾未未說,四十年代中國共產黨曾經為左派文人提供兩條路,一是去中共根據地延安,二就是香港,當時香港已經是「中共的金融和信息交流的重要基地」。



如果艾青是被派送到香港,他的兒子想必會徹底是另一個人。但周恩來給他的建議是去延安,如是就有了艾青在文革時期被打成右派,被逼到新疆洗廁所的後話。小時候的艾未未也隨父在新疆住了十六年,對香港的資訊接觸甚少。直到 1981 年出國發展前,艾未未對香港的理解都是「一些流行音樂和一些電影」。


 80 年代美國,華人藝術家不多,其中有個叫郭孟浩的,常常在紐約搞一些塗鴉和中國書法。他畫一個三角形代表東方,畫一個三角形代表西方,兩個三角形連起來是為「東西文化交流碰撞的橋樑」。這個組合後來被視為著名的「青蛙眼鏡」,郭孟浩也成為香港元老級藝術家「蛙王」。


蛙王 1982 年在紐約設立自己的藝術空間 KWOK Gallery,比他小十年的艾未未便是在這裡與他相識。當時蛙王已經薄有名氣,而 25 歲的艾未未還是個新鮮人。



許多年後的今日,談起蛙王,艾未未仍然興奮。


「他是一個獨行俠,不容於西方文化,又有極強生命力。」他說。「香港實際上也就是這樣。」


特立獨行,富生命力,成為艾未未對香港的一種印象。比如八九六四:


「最令人吃驚的是後三十年的燭光晚會。這是不能想像的......不要說我們對先烈沒有很多這樣的悼念,對我們的父輩祖先,都沒有過這種非常具集體意識的、對生命和正義的一種敬重,和對暴力的一種譴責。」


「誰在害怕艾未未」亦然。憶舊的人會記得那是艾未未 2011 年於中國被消失後,香港創作人發起的聲援運動。那時候艾未未已返國活動接近 20 年,做了許多批評政府的事。這樣的人在中國肯定是要遭殃的,但當時的香港還 OK,香港創作人就在這個「一國兩制」的地方將「誰在害怕艾未未」的字樣塗、噴、貼到每個角落,還把艾未未的照片投射到警察總部和駐港解放軍總部大樓。艾未未說,此前香港與他關係不算深,但仍願意為他做這麼多,「非常讓人感動」。當然,這些都是他被關押 81 天放出來以後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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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害怕艾未未(圖片來源﹕jiruan @flickr)


但與此同時,目睹中國飛速發展的艾未未,也開始注意到香港對中國的價值有所改變。「這些年,中國已經抓穩他們在世界上的各種可能性,她認為香港可以捨棄」,於是開始收緊管控,反修例運動就是這種轉變的結果。


2019 年,已經離華旅德的艾未未以他的方式投身香港反送中運動。他派遣攝製隊去香港,拍攝成後來的紀錄片《曱甴》,又不斷接受世界各大媒體訪問,談香港。艾未未幾乎成了香港抗爭在西方藝術界的代言人。也就是在這些訪問中,他說「香港的示威最美麗」,「他們(香港抗爭者)並不是為工作或金錢而戰,而是為一些看來很抽象的東西──那是人類尊嚴。」



只是,同一時間,他已經知道這場抗爭的結果,香港的末路,「可能會變成新疆或者上海」,「她不會變成抗爭者所期望那樣」。


年後,艾未未再次向我強調這一點:「我是第一個人這樣講的。甚至我說,中國軍隊完全可以開坦克來香港。很多人不相信,『哈哈!怎麼可能』,我說:當然可能。」

艾未未說,其推論是源於自身對中共本質的認識。他說中共會「不擇手段來完成自己的政治理想」,尤其是領土和主權問題,「中共不會妥協」。任何人有異議,中共只會將他們「消耗掉」。


「從中共的歷史上看,建國以來無數次運動,大批的知識份子,精英、文化人、無一例外地被消耗掉。黨外有異議的人和黨內有不同觀點的人,全都無情的被消耗。」


「香港人在自由環境下長大,可能很難接受這種現實,但香港人不應抱有幻覺,這事是沒有其他可能性的。」


*  *  *



我問,艾老師,你說你早已預視結果,為甚麼還要支持年輕人向前衝?


「因為年輕人,如果沒爭取,就沒有年輕過,你的生命就沒開始。」他答。「你要信仰你所信仰的,走完你該走的路,完成你生命應有的價值,否則你就沒有活過,或者你是白活。」


對艾未未而言,物理上的危險是一回事,但「表達」,對人生在世更為根本。「放棄表達的自由,對我來說、對一個藝術家而言,就是放棄生命」。


確實,艾未未自己也是抱著這樣的精神活過來。「維權藝術家」的稱號不是虛名。汶川地震後,他發起公民調查追究死難者名單;為中國維權人士聲援、作證、拍紀錄片;在北京的長安街搞遊行;就連一宗殺人兇手的案件(楊佳案),他也要追究司法不公的地方。而他也因為堅持「表達」,受到意料之中的苦楚:博客被關、聲音被滅、工作室遭強拆、被指逃稅被失蹤。2009 年,他甚至因為在維權者譚作人的案件作證,被公安打傷頭部,顱內積血,一度情況危殆,要緊急做手術。



然而艾未未仍說他不怕。


「我怕的是失去了抗爭的態度和意識,喪失表達能力;喪失表達能力,就是暴力的成功。」


2019 年開始,好多香港網民都已經在社交媒體將自己的名字改到連至親也認不清楚。而我總記得 2010 年,中國也有過關於網路匿名發言的討論。當時艾未未發起一個活動,叫「說出你的名字」。「不要匿名爭取自由。」他如此要求。天內,共有 663 人在 twitter 說出自己的真實身分。艾未未給他們一人送一份禮物,裡面有一件 T 恤,前面是個「念」字,後面八個字寫道:


「尊重生命 拒絕遺忘」


*  *  *


抗爭現場曾經有過一句耳熟的話,叫「一齊嚟,一齊走」。兩年後的今日,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沒走,也有些人想走走不到。在劍橋這家富麗堂皇,放置著絳紅梳化,上至天花吊燈下至木地板都散發高貴品味的酒店咖啡廳,我向艾未未解釋邀約他受訪的其中一個原因:許許多多的離散港人正陷入一種無法排解的自責、懊悔與矛盾。讀著一個接一個人被捕的消息,他們想,曾經我也「落場」,他們也「落場」,為甚麼只有他們落得如此下場?


艾未未說,沒坐牢的人不應該為自己沒坐牢而苦惱。因為,如果你相信抗爭是個整體,「坐牢的人便是你一部份」。物理上你不在牢裡,不是缺失,僅是說明「你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還有甚麼可以做?


「我覺得不需要和中共直接對抗。」他說。「出一本書,寫一個音樂,或者做一個視頻,這些不是直接對抗,但是呢,它們的顛覆性是很大的。」


一如艾未未所做的事。他是一個藝術家。


「我再補充一句:最美麗的反抗總是在壓力最大的時候出現,因為它才考驗你的韌性和創造力。」


這也許不錯,只是那大概也意味反抗者要承擔更嚴重的後果。


「那就看你政治的韌性和適應力了。」他說。



——立场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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