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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26日星期一

唐云:不能恰到好处也能搔到痒处——看胡兰成之评鲁迅(附胡兰成文)

 唐云 糖摄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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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之《集外文之遗稿》,在其全集里是个例外,大多数文字在之前不大为众人知。今挑出《京居随笔》一阅,甚为震惊。

之前有王朔说,中国写文字的,男的超不过胡兰成,女的超不过张爱玲(大意如此),此一阅,信然。

《京居随笔》之京,当然是南京,这也是他后来的关押之地吧?写此文时,也断然想不到自己的结局,因此写得既生鲜又理性,后辈之文人随笔,要抵达这个境界大约也是很难的。


他开篇第二段写南京大城,几笔之间即由景入世:

外面是广大的南京城,徘徊在南京城上空的白云带来了在世界的远处人们的厮杀声。

……

这是境界,后来罗大佑的那首歌,意象大约应该来自于此。

 

他这篇"随笔"其实不是随便这么下笔写景状物,他是要评价鲁迅。

正如他说的,鲁迅去世后,纪念鲁迅的文章多了。但我们都知道,所谓纪念文章,无非几种情形。

一是真的感觉失去了他,可悲悼可惋惜;

二是鲁迅之存在,那时的文人无法回避,他的去世亦然;

第三种可能是,某些纪念无非是说出自己曾经与鲁迅有过交结,写一下与鲁迅交往的二三事之类,自然也就让人觉得不坏甚至有了身价的提升


……所以,胡兰成这样写:

我看了之后忽然想到:"倘若鲁迅现在还在,他将怎样呢?"


这真是好问题。

也就在十多年后,在新政时期的上海,就有人拿这个问题去打扰先祖,先祖的答案几乎与胡兰成相同。

胡兰成说:

"他将弄到无家可归。"


这里的"无家可归"倒不一定是后来伟人说的"进监狱",胡兰成的意思应该是我们很可能无处安放这个有点巨大的鲁迅,鲁迅自己也几乎不可安宁。胡兰成写到这里,当然很巧妙地不去展开论述,而是,他写:

鲁迅在临死之前还有这样的说话:"但不要以为做自己人的奴隶比作外国人的奴隶好。"因此推出,选主子本来就是没出息的,在没出息之间还去比较哪一种主子好,这里面是不是太没出息了?他相信的是,鲁迅可能会不从新主而"无家可归",那就是后来大多数旧式人的统一归宿。

不说也罢!

 

鲁迅这个人,恐怕是世界上最害怕身后被利用的人了,但这已经由不得他,他告诫家人在自己死后"烧掉、埋了、拉倒",但这一普通的愿望都难以达成,遑论其他哉?

所以,鲁迅由一个人人生厌的人,一夜之间变成思想家和革命家,然后才是文学家,这个角色转换,岂是可以轻易"埋掉"的?


这种尴尬的遭遇,胡兰成居然也能料到,实在是了不起:

"鲁迅在时,是一直被赞美的。死了之后,有赞美。但我要请赞美鲁迅者读一读鲁迅骂人的文章,正是针对着这些赞美者的。"


这里,胡兰成只写了一半的情形,另外一半是,鲁迅时常也是被骂的,而骂他的那些人不知道的是,鲁迅所做的那些令人讨厌的事情和说的令人讨厌话,要争取的权利或者自由,恰恰是为骂他的那些人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胡兰成也许是最早提出那些赞美鲁迅的人,实际上并不认可鲁迅的某些观点的,或者也是不允许对鲁迅提出质疑的这个看法的。

而我想加一句的是,骂鲁迅的人,那可是真骂!但你不能说他们不懂鲁迅,因为这样一来,你也会连带被骂!他们,大抵是因为这样的目的而骂鲁迅的:

新桃须换旧符,此其一;

其次,只有鲁迅这样写才能破坏岁月静好的局面,此时彼时皆如此!

其三,五四以后,尚古之风又见,而鲁迅则坚持了进化论且极为彪悍,这样大约就危害了彼时强国根基,先前之好被他一顿乱鞭抽打,这是断然不可的。今日之讨论五四,有隔断历史之论,有所谓同时泼掉洗澡水和孩子之忧虑,但也依然说不出那时到底有多少好,上下五千年仅仅是一个概念而已,未曾借此概念早发早至而充分融入现代大潮,那五千年是不是白过了也未可知!

但这样的思考,依然没有办法减轻鲁迅的可憎!


最后,胡兰成写到了鲁迅的成名。

"鲁迅死后成名,正是他生前所怕的。"

鲁迅是死后才成名的么?真不敢相信!

这一段,胡兰成提到鲁迅阻止朋友提议申报诺奖的事儿。这事儿大家都很熟悉,我在此不赘述,但很多人认为那是鲁迅的自知之明,也可以说是他明白彼时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差距。

但胡兰成说这是因为鲁迅惧怕成为偶像,而成为偶像则不敢再一任自己嬉笑怒骂了:

"遇到看不过去的事情,也不好随便得罪人。这点我颇有所思。"

这是真正从鲁迅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角度予以评价的,为什么呢,因为同为写作者,胡真是心有戚戚焉,因为他自己既为官也为文而同时身处两个圈子,而我们这个国,这两个圈子都是由磨缠不尽的的关系形成的,利益的名誉的以及虚头巴脑关系,早已固化了个体的行为和思维习惯,谁都清楚这玩意之无聊与无益,但谁也没有意愿去打破或者逃离,因此胡兰成说自己:

"倘若我开口说话:'不是这样吧',而于同行有所不敬,恐怕马上就会非常之难看了。"

此一角度说鲁迅之顾虑,看起来有点滑稽和小见,甚至有些基本判断也未必正确,更或许削弱了鲁迅的形象,但仔细想来,活在生活中的鲁迅,应该更接近胡兰成的判断,求名求利肯定于鲁迅并不是毫无诱惑,但鲁迅的清醒在于:之后呢?

有机会就问问莫言!

——鲁迅最活跃的时间恰恰是所谓"黄金十年",但他为何说"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试着想了一下是,他更愿意人一样地活着,有艰难有隐忍也有争斗,有夜半醒来的噩梦也有逢蒙反手一箭,但他不愿意神一般地被供着,只有点燃即起的烟火而不见真实的温暖相伴,或者成为被人随时抬出来吓人的招牌!

 

胡兰成好像这么随手一写,即可成为教科书,点画之间,在匹敌者那里就道出了他们身处空间的子丑寅卯,今之文人雅士或者匹夫国师之类,几个可与?

   

但毕竟胡为鲁迅之同代人,没有距离就不能观察,因此他的评价未必都是准确的,但胡兰成举重若轻信手拈来的几个问题,实际上成为今日鲁迅研究依然未曾清晰解决的悬疑,一直都是痒痒肉呢!



附:

倘鲁迅还在,将弄到无家可归


文|胡兰成京居随笔》

去年一年,以偶然的机缘和萱夫妇住在一道,邻居的还有路夫妇。今年,又以偶然的机缘,他们都到上海去了,只我和棣还住在这里。

晚秋的庭院是温暖而妍丽的,空气像海水一般澄清。外面是广大的南京城,徘徊在南京城上的白云带来了在世界的远处人们的厮杀声。但院子里仍然是这么寂静,寂静到使人感觉荒凉。

是这么荒凉,连记忆都成为奢侈的。棣到街上去了,四面一看,南京城之于我,只有院子里的一只鹅,这时它正侧着头在院子里阔步。和鹅,是不能谈什么的。于是我回到房间里,要了一杯竹叶青,一把花生米,写这随笔的第一章。

还是在喝酒,在吃花生米,就写一点关于鲁迅的话吧。最近《中华日报》副刊有好几篇关于纪念鲁迅的文章,我看了之后忽然想到:"倘然鲁迅现在还在,他将怎样呢?"

点上一支烟,看看窗外,院子里还是只有那只鹅,我知道它是不懂的,于是自己答道:"倘若鲁迅现在还在,他将反对军事独裁也反对屈伏。对于Z¥G,他或将继续拥护,可是他对于战时的文艺与青年思想的批评,将非ZG所能忍受,于是他将弄到无家可归。"

这是有根据的。鲁迅临死之前还有这样的说话:"但不要以为做自己人的奴隶比做外国人的奴隶好。"选择主人果然是没出息的。再说,那时候国防文学正流行,鲁迅还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主要之点在于它必须是文学,并且是现实生活的,倒不在乎加上一条尾巴做旗杆,挂上一面旗子写道:"国防文学。"

前几天,和一位日本人闲谈,我说道:"使中国人了解日本人的日常生活的认识与科学的,鲁迅有很大的作用。中国人甚至因为鲁迅的关系,对内山完造都非常之好客。但鲁迅是一直反对日本的对华政策的,在这上头,鲁迅是中国的人物,也是世界的人物。"

鲁迅在时,是一直被伤害的。死了之后,有赞美。但我要请赞美鲁迅者读一读鲁迅骂人的文章,正是针对着这些赞美者的。

现在就是这样,你尽管可以赞美鲁迅,但你倘若举出鲁迅的主张的最微末之节,例如说,鲁迅是反对尊孔读经的,就马上会有上海滩上的白相人喝道:"识相点!"因为这与许可歌颂鲁迅并不相干。

还是谈的鲁迅。

鲁迅死后之成名,正是他生前所怕的。看"鲁迅遗物",其中就有一封信,是他若干年前阻止朋友把他的作品提出于诺贝尔文学奖金委员会的。阻止的原因之一,是怕因这一来,成为偶像,遇到看不过去的事情,也不好随便得罪人。这点我颇有所思。

我现在正在做官,而且人家称之为能写文章的官。大家见面,颇为客气。但每逢人家对我这么客气之际,我总有点憟憟危惧,想道:倘若我开口说话:"不是这样的吧",而于同行有所不敬,恐怕马上就会非常之难看了。 不幸我的同行又有两个:官吏同行与文人同行。

我也几次愤愤然过:"要这劳什子干吗?"但愿我能学到鲁迅的什一,有朝一日,这劳什子果然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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