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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8日星期一

许章润 | 六劄(为耿潇男而作):致責胥吏衙役——再致暴政書


專此修書,不是因為我愛你們,也不是因為我恨你們。恨愛一辭不適用於你們。毋寧,我愛我自己,我愛我愛的人;我恨世間的不公不義,我恨造成這一切的恶政恶法,同時為所有的附庸者執行者而嘆息。所以,我對你們心懷恐懼,而為我們自身擔憂,為我們大家擔憂。這份憂戚,生自心底,縈迴於腦際,綿韌而悠遠,自一己散布於親友,擴大至同胞,氾濫乎人世,而普天之下痛癢相關,皆手足也。尤當時危勢厄,暴政肆虐,萬民倒懸,你們的一舉一動,可以雪上加霜,也可以雪中送炭,端看取捨,一念之間,遂更加让人揪心。
因為,事情很複雜而道理卻很簡單,你們手上有權,能言吾人所不能言,可行吾人之不得行。而人手上一旦有權,倘若不受制衡,古今中外都已證明,一再證明,那人幾乎立馬就變了樣兒。當此之際,逞一己之快,謀一己之私,而濫用其權,恣行其意矣。由此,惡人出矣,暴政生焉。本來,抖起來了,如《西線無戰事》里的那位下士一樣,一旦肩上縫綴了一個顯示軍階的紋飾,就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好象吞了混凝土似的」,並不可怕,至多可厭。可怕的是野心滋長,慾望膨脹,漸失正常人性,不再把別人的痛癢悲欣當回事了,彷彿那鮮血自別人身上流出來就不疼似的。而更主要的是,喪失了辨別是非對錯並依據自己認定的正道直行之本身才是美好生活,而美好生活才是一切榮譽之源,也才是值得過的人生這一內在信念及其心性衝動。明知惡政而充當打手助紂為虐,將私慾私利喬裝成公益公義巧取豪奪,既是這一喪失的結果,也是這一進程本身。而由此獲得的身心愉悅,令此惡質更趨強烈,又反过来从恶的强化所造成的自我实现的虚幻中为此愉悦火上加油。
所以,情形常常是,也普遍是,他們為惡甚於為善,他们为恶更易于为善,甚或,他們從來為惡而非為善。常說好端端的一個人說變就變,給毀了,就毀在心壞了,毀在不再保有正常的人之為人的心腸了。他成了一個機器,成了這個龐大邪惡機器的一部分。事實上,「烏紗之橫,皂隸之俗」,如古人言,為了邀功請賞、加官晉爵,甚至僅僅只是在掌握和行使權力中獲得的心理滿足,那份虛榮,便令他們时常層層加碼,不僅委身於惡,而且主動作惡。職是之故,近世左右兩翼極權暴政肆虐半個地球,其勢驕囂,其行殘暴,不僅壟斷財富與權力,而且獨斷榮譽和真理,為千古所罕見,便是最為慘重的教訓。而這說明,究其實,公權是雙刃劍,源自人類集體生居的不得不然,一旦失控,頃刻令發明它的人類血流成河,可能也令曾經的掌權者身首異處。更何況,絞肉機一旦啟動,轟隆隆,嘩啦啦,除開那個雲端人神,無人倖免。就連他,靠啜飲人血維生,其實也是寢食難安,整天顫慄著活在恐懼裡呢。
在此,也恰恰在此,與科技智慧與龐大繁衍不相匹配,至今人類在如何制衡權力、免於恐懼方面,仍然只有局部成功,而且一不小心就會落歸起點。權力不是人類僅有的現象,而是一切動物的普遍結構性,但號稱萬物之靈的人類在此並未勝出其他物種,同樣為自己的這一創造物所奴役。千年生聚,萬載教訓,在此有用卻又無用。這說明時間與進步跟人性無關,人性永恆,改變的只是人心。而人性幽冥,人心曲折,世上從無一勞永逸之事,只能時加怵惕,命定我們需要一代代地接續啟蒙。所謂的啟蒙是每一代人都得經歷的心智洗禮,是對於人類理性落實於公共事務必將造就善好人生這一輝煌信念的不斷闡釋與奮勇砥礪,展示的是指向人類未來必然美好這一光明心態對於幽黯人性的不懈抵抗,從而,更是對於不得不群居方能生存的共同體生聚模式及其集體德性的永恆悲憫警示。可能有指望,終究無希望,但絕不能因此而絕望,毋寧,必須永懷想望,用一腔渴望擁抱和護持這一願望。捨此信念和砥礪,喪失抵抗,陷於無望,則人性惡質氾濫,人心趨於卑污,本就不堪,唯恃艱難抵抗方始堪居的人世,必將下滑,而伊於胡底矣!
故而,當此之際,為己身優,為親友憂,為天下憂,我不得不重複往聖先賢早已言之再再,不避繁瑣,無所畏忌,再接再厉,在此向你們重述一遍善用權力、不可為惡的道理。此不唯針對惡政之下的立法者與執行者,也包含良政之治下的他們,而主要探討惡政惡法之下,立法者尤其是執行者,面對惡法,如何勇於承擔一己辨析與判斷之責,只聽從良知的召喚——是什麼、為什麼和怎麼辦。
朋友,且聽我次第道來。
首先,必須重申,必須不斷重申,我們生而為人,不是一個零件或者配件,也不是什麼工具或者機器。不,我們是人,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不管美醜,無論賢愚,我們都是目的,不是手段,不是工具,我们是伦理支撑的德性主體,我們歌哭随心的性靈。我们不是手段,我們自身就是目的,是一切目的本身。我們既是主體,也是主題,是主題輝映下的主體,是主體所生發護衛的主題。而普天之下,聖賢與惡棍,文豪抑或白丁,雖賢愚差等,貧富有別,但其為人則一,但其為目的則一。生而為人,意味著我們是生民,天生地授的活潑潑性靈,秉賦著心智與心性二柄。而「天生德予余」,我們是自然法的承受者,更是無法逃避的道德主體,從而蔚為自然法與道德律的主題。進而,人構成了諸神的本質。也就因此,我們是只存在一次的個體,「是自成一體的宇宙」。人身有限,人生短暫,而時空無限,天地永恆,唯以二柄承受與感受,這有限人身方能突破此在囿限,這短暫人生因此可望獲得無限超越,而參透天地,合德於永恆。人性之要義,人生之意與人心之義,概莫如此。進而,由此而有關於真偽之真理、是非之道理、對錯之事理與美醜之情理,尤其是關於善惡之天理,而具體落實為實在之法理。它們起自純粹理性,繁衍為實踐理性,而落實為一己的判斷力。它們自有限至無限,統合起此岸與彼岸,勾連著生死兩頭,斷續於天人之際,構成了並豐富著我們人之為人,進而賦予我們此在個人以個體性,讓人間獲秉人間性。由此,人類本乎於此,世界如其所是。其間,尤其是同情、仁慈、憐憫與不忍,發乎本性,砥礪於本心,以我心通達他心,由今人之心連結古人之心,令人類獲得了尊嚴,也意味著不可逃避之責任,無法以任何藉口糊弄打發。換言之,揭櫫真偽,分辨是非,釐清對錯,品鑑美醜,尤其是判別善惡,從而擇善而從,盡量避免乃至於奮勇抗擊一切不公不義,既是人之為人的稟賦,更是人之為人的責任。責任賦予人類以尊嚴,而一本於並最終落實為同情、仁慈、憐憫與不忍,尤其歸結為義與不義之取捨。也就是說,義與不義及其判斷之責,總是自明的,為人世奠基,令人性這根曲木不至太過囂張;不能行不義,總是底線,蔚為天條。——我們未必能夠捨身取義,但不能行不義,總是天條,也是底線,而我們恰恰具有並必須具有辨析義與不義之能力,從而,做出行藏出處的判斷與決斷。我們活到今日,這個人世彷彿還值得留戀,全賴乎此!相反,如詩人約翰•歐文所言,「在这个世界上,上帝对人最大的审判,就是使人心刚硬。」如前文所引,「好象吞了混凝土似的」,那就完了。就是說,你失去了同情、仁慈、憐憫與不忍之心性,喪失了判別義與不義之心智,從而失去了取義去惡的判斷與決斷能力,則幾希不存,歸於禽獸。此時此際,若果手上有權,逞兇作惡,則甚於禽獸矣!此間情形,我們也許可以說「我們是好人,我們是受害者」,但與此同時,我們可能更要接著說:「我們是壞人,我們是加害者!」
置此語境下,身為主權者與立法者,當嚴辨政之良窳,必細析法之善惡,然後嚴防惡政出台,警惕惡法害世,而首要擔負起細心辨析與嚴格判斷之責。位在行政者與司法者,同樣首要辨析政法之良窳善惡,再決定取捨從違。假如不幸遭臨惡政當道,面對惡法,不說抵抗或者曲為轉圜,至少也要槍口抬高一寸吧!萬一照章行事,好歹也要明白自己身在其中,隨體制運轉而動止,其實是在助紂為虐,而這就是惡,地地道道的惡,於是,心生不安吧!否則,就如阿倫特所言,惡並無深度,也没有魔力,「它可能毁灭整个世界,恰恰就因为它的平庸」。就是說,生而為人,身而為立法者與執法者,你本有判別真假善惡的心智與心性,但卻放棄了辨析與判斷之責,從而在徹底的無所作為隨大流狀態中行不義,甚至主動作惡,就此淪為一介無靈無性自我蒙蔽的行屍走肉,但卻有名有姓地加入到這個惡政惡法編織的邪惡網絡之中,而在作惡過程中成為龐大體系中的一員,佔有一個位置,擔負確定責任,並由此獲得報酬與獎賞,甚至於飛黃騰達。從而,你在消泯於體制並由體制而獲庇獲益之際,也就無法自詡為螺絲釘而逃避罪責矣。——你以不過幹活掙錢、養家糊口自辯自嘲,那你必也懂得換一個工種,照樣不過是幹活掙錢、而且也能養家糊口的道理。事實上,時有發生的「下海」與「掛冠」,乃至於「抗命」,早已對此證之再再。捨此不為,正說明你甘於趨附,助紂為虐矣!
其次,也就因此,你有行不義的權力,但你並無行不義的權利。相反,你有消極自由意義上不能行不義的責任與義務,而有積極自由意義上抗擊不義、主張公義的責任與義務。此為政治責任,而成道德義務,也是自然法的最高律令,構成了人生的最高使命,而實現的是人性的最高價值。在此,正是你的權力表明了你有這樣的義務和責任,並且預設了你有這樣的能力,而剝奪了你行不義的權利,也就特别意味著你同時擔負了不能行不義的責任與義務。否則,你便違忤了主權者的授權本意,等於是在公然對抗主權者意志,恰恰构成了對於权力的背叛。須知,主權與主權者是一切權力及其正當性的來源,而共和政體的主權顯形為政權及其政府,當以標立和維護公義為本,也是公義的原因與結果。現代世界,人間公義的至大至盛,莫過於捍衛個體的自由與人權,保護個體免於權力的侵凌與恐嚇,以維係全體公民政治上的和平共處。否則,每個人讓渡自由組成主權做什麼?主權與主權者為何要授權行政與執法?利維坦的誕生與存續,不得不然,有所然而然,捨此更無它因。朋友,億萬個體讓渡自由聯合而成主權者,就在於利用主權轄制政權,令權力聽命於主權,而保護主權者自己的自由與人權,這才有你手上分掌一定權力這一體制安排,這才有你的那份薪俸及其職責,結果你卻用它來反噬主權,戕害主權者的權益,則主權者必然要做出反應,首先就在預先剝奪你作惡的權利,而反制你作惡的權力,並以政治、法律與道義諸端懲戒,施行事後預防。而更深層的原因則在於,道德領域是一個自主王國,每個人是自己的國王,在此不存在放棄辨析與判斷之責這一重負的簡單服從。若謂服從,那便是服從天良,順服於自己的良知,聽命於心靈的召喚。人性的完整性絕不能允許你以違忤天良作為尋求法律與政治免責的正當藉口。否則,便徹底瓦解了法律的道德性與政治的正當性這一全部人世規範的根基。當其時,它意味著主權者遭到放逐,所謂的國家遂成暗窯與洞穴,人間不再具有人間性,一切存在喪失了存在性。
因此,與前述絕不放棄辨析與判斷之責相連,你對權力本身及其行使必須萬分審慎,而對自己的行為後果必須保持高度警醒。日常行政的等因奉此,執法程序的流水作業,會將你的心智鋒芒磨鈍,在心性上投下重重暗影,但絕不等於你因此就可以放任惡行,更不等於你就此便能為作惡找到了藉口。權力的科層制設置不是消弭了,恰恰相反,卻強化了執行者在執行之際的審慎辨析與毅然判斷之責,以及更為重要的,緊隨其後的取義去惡之決斷。正因為沒有任何一種立法能夠窮盡所有具體事實,從而才需要執行者恪盡辨析與判斷之責,進而於具體情境下做出自己的選擇,轉圜、變通乃至於抗命。因此,置於良政善法之下,則制度設置本身,就以每個執行者的辨析與判斷是制度暢順實現預定目標的保證為預設,要求你行使自家的良知良能;倘若不幸身處暴政惡法之制,向你發出呼喚的是良知良能,同樣要求你在真理、道理、情理和法理的天平上,聽從天理的啟示,就是非對錯和義與不義,慎予辨析和判斷,而力爭去惡趨善,否則便是失職,便是附惡作惡。事實上,如此慎行,這樣做人,不僅在於己身之趨利避害,而且更主要的在於防止給無辜者造成不幸和災難。如同康拉德所言,「深藏在每個人心裡並妨礙了那麼多英雄行為和那麼多罪惡的對於結局的恐懼」,換言之,一種基於責任觀念的審慎,一種對於惡行的不寒而慄,以及因為懼怕隨著惡行而降臨的懲罰,讓這個世界或許不那麼繽紛,令生命几多踟蹰,可卻也阻止了人性滑入暗夜。而這可能挽救的是一個無辜者的性命,是他或者她的全部此岸存在,甚至於阻止了一場戰爭。關鍵是它彰顯了公道,讓公義的火焰不絕如縷。而公道與公義是這個世界的根基,也是所謂人之異於禽獸的幾希也哉。至少,它讓你不至於因為野心貪欲而於掌有一点权力时不惜出入人罪,從而,為減少人世之苦與惡,盡一己消極無為之力,從而挽救了自己人之為人的人格與良知,其實,最低限度而言,同時降低的是自己免於作惡的道德風險。這是消極自由,也是積極自由,展現的是德性的優美,也是善好之德性。正是這絲絲縷縷的恐懼,一種對於自己和他人身家性命的不忍與惻隱,對於自己的言行,尤其是對於權力的行使可能改變他人命運這一勢能的深深擔憂而非洋洋自得與漠不關心,不仅讓我們免於作惡,更讓我們保持人性。可能,也讓我們睡得舒坦,吃得自在,不至於因秋夜炸雷滾過蒼穹而膽戰心驚,也不至於因為死到臨頭而追悔莫及。——朋友,轻轻扎一下或者刮一下,我们的身体都会流血啊。你要是連這也不承認,毫無同情,皮厚肉糙,那我只好說——四川方言——錘子,日你個仙人板板!
因而,此刻摘引上述這位偉大作家的這句話送給諸位,但願它讓你們心懷慈悲,在更加關愛自己和家人的同時,切不可漠然於此刻在你權力轄制下的那個不幸之人的痛癢,想到他和她的不捨和不幸,同情於他和她的無助與無辜。你努力用功,使勁兒往上爬,好不容易執掌學府或者混進分羹體制,一日京兆,這份成功令你陶醉,可能催化你產生幻覺,於是,你便昧著良心迫害強項直聲教授,用鮮血染紅頂子。你這樣做了,事實是你們都這樣做了,但你要知道,你所付出的是你的良知被狗吃了這一代價,委身於惡,盡心於魔,附魂於鬼,而它輾轉因果,總有發酵於人間之際,擔受後果的是我們大家,可能也包括你的親人。運劍者必死於劍下。躋身法曹,擔當公訴人,你要萬分謹慎,一切指控必須立於證據,切不能有半分差池,更不能唯上峰之命是從,而不問是非對錯,否則那人將失去自由甚或性命,連帶摧毀的是全家老小的生計。如果你是法官,可能你才真正明白法律常常確實無能為力,比法律更高,也是維繫這個人世有意義存續的至上價值是同情、仁慈、憐憫與不忍。你要懂得惡法非法,一切實在之法均不得違忤天理,否則便為非法之法,因而根本無效之理。身為執法者,你要尊奉天良之律令,如何基於基礎規範和根本法律原則,經由法律推理與法律解釋,在不違背現有立法之際,恰予轉圜,讓公道落於人間,使公義行之無礙,而不能任惡法害世,不能聽任惡人囂張。進而,如果你是獄警,請你不要羞辱、踢打和虐待那個囚徒,他也許曾經就是一名警察或者法官,某年某月,也曾這般粗野囂張,不把別人的擔憂和恐懼當回事。面對青山,你要想到這大牆內的女子就曾棲居山麓,如你一般瞰雲聽雨,拈花落淚,而她如今蒙冤鐵窗,你不要再鐵手摧花,雪上加霜。一杯在手,你要想到那端著塑膠飯盆站在囚室角落低頭吧唧吧唧喝水的黑臉漢子,昔日可比你闊多了,可比你官兒大多了,也比你兇狠多了,可風吹雲散,秋盡冬來,不還就是如今這般光景。在下羈獄之時,每每看到獄警,包括入監體檢時的獄醫,凶神惡煞,動輒聲色俱厲無端高聲呵斥,了無關於對方也是人,而是人就有基本尊嚴需要的體認和承認,便心生遺憾與憐憫,為他們竟然如此卑微,而感慨人類雖然歷經數萬年的進化,而卑劣本性始終不易,一有機會便會發作,為不得已身為其中一員而深感無奈和悲哀。
再次,若行不義,必擔罪責。你是決策者,當然無法逃脫罪責。你是執行者,也沒法以執行命令為飾口求得免責。明知此為惡政惡法,卻依舊施行,其責顯然。而以不知其為惡政惡法,只是履行日常公務般執行為由自我脱責,只能說明你不僅放棄了公權要求你必須擔負的辨析和判斷之責,而且未能履行緊隨而來的不可行不義的根本規範與至上律令,反過來說,就是直接在行不義。從而,你不能因位處權力體系的螺絲釘式存在而得以逃避、隱匿罪責,或者以阿倫特曾經闡明的「集體罪行」和「集體罪責」來自我辯解。阿倫特指出,「當作惡的鏈條足夠長,長到無法窺視全貌時,那麼每個環節作惡的人都有理由覺得自己很無辜。」可恰恰在此,還原這一鏈條,釐清每一作惡者的角色,有名有姓、有職有權的他與她及其從科員到元首的科層定位,徹底摧毀了一切自我標榜的無辜飾口,將他們——每個具體的個人——的罪責暴露於光天化日。說來好笑,一方面他們振振有辭,以真理自居,恃強權而端坐上方,煞有介事;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儘量不留任何文字痕跡,對受害者噤聲封口,嚴防走漏具體「談話」內容,甚至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正說明他們明知自己在作惡,內心恐慌,德根虛弱,欲蓋彌彰,而為逃脫罪責預作安排而已。可是,正如約瑟夫·布羅斯基的青春之詠,「歸根結底,殺人就是殺人。人的義務是要對抗惡魔。」你不僅未曾對抗惡魔,相反,卻與惡魔合謀殺人,豈能脫責!因而,在此,正是在此,所謂的「集體罪責」,從來都不存在,可見、可尋、可追究的是具體個人的投入,他們人自為戰,各負其責,連綴一體,共同造成了這個滔天罪惡,而分別構成了自己源於分工的不同罪責。是的,具體罪責,而非大而化之的什麼「集體罪責」,讓他們無處遁形。因為,事實可能很複雜,而道理卻很簡單,那就是你加入了迫害義士與良人的專政大軍,你像那個邪惡之族,「无情地对待它的寡妇和孤儿,无情地对待它的老人,从一个孩子的手中偷取一块面包皮」,你是其中一員,參與了犯罪,也是在作孽,因而,你就必得擔責,接受正義的懲罰。天地至大,但你無所逃遁。在此,追索惡行的文化歷史源流並非無益,亦且必要,正如將對於納粹暴政原因的探查,在文明論意義上擴大上溯至整個基督教與日耳曼民族,乃至於推衍至黑格爾與柏拉圖,在商韓之徒的專制苛酷心智與儒義的世俗服從性中追究吾國現代暴政極權的文化淵源——凡此思想作業,有助於為認識當下窘迫提供一個更為宏大而深邃的背景,但絕不意味著以文化為暴政代責,讓古人為今人挨罵,更不意味著以一個看似沈重而實則輕飄飄的「集體罪責」概念把所有個體應當承擔的具體罪責一筆勾銷。當然,也不等於用文明的先天缺陷與國民性的幽暗將罪孽於大而化之中稀釋,乃至消失於無。對此,還是如阿倫特所言,指認一切人有罪,等於在為所有人開脫;哪裡所有人有罪,哪裡就沒有人有罪。而事實是,罪行是一個個具體個人施行的,罪責也必須由一個個具體個人來承擔。「馬格尼茨基法案」的卓越,正在於將此落實於有名有姓的他或者她,讓他或者她無所遁形,再也不能用所謂的「集體罪行」與「集體罪責」來做擋箭牌了!——你,你不是那個「無害的小市民」,你也不僅僅是個「聽話的兇手」。毋寧,你是那個主動作惡的惡徒,你是那個劊子手,你是那個行刑的幫兇,你是那個由此獲得報償的惡棍,你、你、你豈能輕易脱責!
說來令人憂傷,在講述1970年代的阿根廷時,諾獎得主,傑出的說書人奈保爾先生曾經如此寫道:「就好像政權的力量現在只被用於維繫政權的存在,法律與秩序自身變成了目的:這是阿根廷貧瘠與荒蕪的一部分。人民非常勇敢;他們實施酷刑,也被酷刑折磨;他們死去。」在此,不妨將阿根廷換作此刻的國朝,一般恰切無二。是的,糜費浩大,對內維穩開支居然超過軍費,一切不過是為了壟斷權力以壟斷利益,而與他們所公開宣稱的那個亮晃晃的理念毫無關係,所以才會「不惜代價」,乃至於「不惜一切代價」。中國延續將近兩百年的近代大轉型尚未完結,有待突破,一切的僵局便緣此而來。因而,在此,必須重申一個億萬人樸實的念想,一個艱難時世的浴血理想,這個偉大的共和理念就是,國家政權只能且必須致力於全體公民政治上的和平共處,摒棄專政這一極權體制及其叢林法則,在和平中實現轉型正義。如同白俄作家、诺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士所言,「走吧,趁還不晚,趁你還没把人民带入可怕的深淵,带入内战的深淵。没有人想要鮮血,只有你们想要權力,而你们对權力的渴望才需要鮮血!……」
說來可惜,只不過,此地人民,尤其是它那本應精神天空電閃雷鳴的士紳群體,歷經數世紀的暴政,尤其是晚近紅朝暴虐,早已孱弱不堪,卑微而污穢,極權重壓與商業誘惑的雙重襲擊之下,個個鬼機靈小聰明的結果,是徹底與大智大勇絕緣,說明信仰虛空的文明終無德性積蘊,遂無勁道,只能彎腰做小,屈膝為奴。縱有財富,也是但見繁華,不見精神,一種蛆蟲般的苟延殘喘矣。
綜上所述,公權的成立與行使,不可迴避對於真假、善惡和公與不公、義與不義的辨析判斷之責,以及基此而決斷的行動取捨。此為人類理性之稟賦,而為人類良知之良能,更是一切公權擔當者必須履行之法律與道德責任,不可推諉,無法逃避。進而,由此順流直下,不可作惡,不可為虎作倀,不可助紂為虐,既是政治義務,更是道德責任,而關乎人禽之別,涉及做人底線。在此,你身處惡政惡法之下,位列絞肉機的某個部件,沒奈何,槍口抬高一寸,既是助人,也是自救。終究而言,作惡意味著作孽,亦且為罪,而罪孽俱在,必須擔負罪責,同樣無法逃脫政治、法律和道德的全面追究!
你逃脫了法律制裁,必逃不脫政治宣判;你逃脫了政治宣判,必逃不脫道義譴責;你對道義譴責無所謂,等待你的將是歷史的恥辱柱。而歷史,正是歷史,這一人類的洪荒敘事和生死寓言,是我們這些作為歷史存在的人類的存身之所,也就意味著面對惡果,必究惡因,而無所逃遁矣!況且,抬頭三尺有神明,或者,哈,如網
民調侃,有無人機也。
朋友,這個世界是由背井離鄉的人組成的,如里尔克所思,「人类并不是在家的世界中的人」。世界本身意味著它是溫煦家園與背井離鄉的奇怪混合,相反相成,因而我們棲息的家園是且不過是背井離鄉的漫漫長旅中的座座驛站。人類註定根係大地,絲毫動彈不得,卻只能不停遷徙,行行重行行,註定了生命本身是一場生死間倉皇奔逐的悲劇。——究其實,我們都是流浪漢與流放者,是這個叫做歷史的廢墟上的宿營者,長程短途,風蝕水浸,繁育犧牲,一路跌宕;我們都是肉身的囚徒與本性的俘虜,終其一生,心比天高,吃喝拉撒,卻只能坐困愁城,低吟高嘯中向輪迴獻祭。末了,緊趕慢趕,向死折返,找准路,擎起經幡飄搖,帶好青銅祭器,灑家匆匆來也。這不是秘密,更不是詛咒,毋寧,不過是我們此在生活的赤裸裸的殘酷性,也是世界的悲劇本質所在。此為命數,天地使然,你小樣兒狐假虎威,拍桌子打板凳,唾沫星子橫飛,終究枉然。況且,如同詩人所言,全能的神存在的最好證據,就是我們永遠都不知道我們何時會死,而極權者,那個沒穿褲子的暴君,他的素質中最有人性的一點是他一定會死。——他也一定會死,有時候死得更慘!也就是說,有種力量,它並不屈服於我們的紀年,也不屈服於我們的道德觀,更不理睬狗屁意識形態與黑幫黨性。因而,也正是在此,正因爲正視而非無視、端視而非忽視這一存在的永恆悲劇性,試圖奮力減輕其殘酷性,這才有義與不義之辨,進而有不可、不能、不得行不義的沈重責任。在世界的入口,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其重在此焉!相反,聽命於機器零件式的生存方式,放棄德性拷問這一唯一賦予人類以尊嚴的人性稟賦,恣意於意識形態的歇斯底里,乃至於心甘情願主動充當惡政打手,表明人性根基虛空,將精神潰瘍當作思想花朵,而將存在的悲劇性與生活的殘酷性往前再推進一步,令這個本就困苦的世界雪上加霜,印證的是惡之於人生的腐蝕性,而將不堪個體人性推向徹底窳敗,也是個體人生的徹底腐朽與生命的終極潰敗。人世的苦難不絕,根由在此,而不止於此。懵昧的心靈,壞了的人心,於此不僅是在惡意利用那個殘酷性,也是對於這個世界的徹底羞辱,本質是精神的歇斯底里,而最終否定的是包括你我在內的一切存在的存在性,人生遂如狗彘。——你和我,你們和我們,我們大家居然忍心看到這幕悲劇上演、重演、一再重演嗎?!
末了,我想說,朋友,如果你至少恪守底線,並未助紂為虐,我感謝你,大家都會感謝你,而首先是你自己要感恩自己,說明你至少恪盡了辨析與判斷之責,不枉為人。倘若你不僅如此,而且槍口抬高一寸,甚至救人於危難,如同對那翻越柏林牆的女子上方放空槍的東德士兵,如同那竊聽室裡放過詩人怒吼的克格勃密探,那麼,除開感謝,我還要祝福你,祝福你保有人性,用人性戰勝了那個滅絕人性的黨性,你是條漢子。願祝福變成好運,保佑你一生都平平安安,你的生命吉祥如意。不為別的,就因為你之所作所為是對的,你也只是認定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的,從而擇善而從。在此,「你不知道,人們已經寬恕你了……」。雖然我知道,美德自足圓滿,她自己為自己而欣悅,根本不需要別人賞賜,也無所謂讚美。相反,如果你未恪底線,恣意逞威,加害良善,那么,我也不想搬用即刻的报应和未来的惩罚这些「陈词滥调」來威懾恐嚇你,因为你我都知道,眼下的現實,甚至歷來的情形都常常是好人無好報,壞人享洪福,它們似乎早無說服力了。對於此地「徹底的唯物主義」,就是不相信有比人類更高存在的,有比此世更加永恆的,有肉身之外的那個叫做靈魂或者精神的,我知道這樣的「陳詞濫調」會被嗤笑的,會被認作天真幼稚的,因而對他們確實是蒼白空洞的。是的,我能運用的,也是我唯一擁有的,還是那句老話,那個也許你嗤之以鼻的「陳詞濫調」,那就是,你摸摸自家的胸膛,你問問對得住你的良心嗎,如果你還有良心的話?你給自己的兒女後代樹立了一個怎樣的榜樣啊,如果你還有對於自己兒女後代的那份關愛和責任心?!你回答說去他媽的良心,少跟我扯淡什麼良心不良心的,我要說,朋友,願你睡得安穩,我只能依舊跟你重申一句「正義終將降臨」這樣的「陳詞濫調」。相反,萬一你因為潔身自好,或者更進一步,為了公義挺身而出,而不幸為同儕所排擠、仕途就此擱淺甚至慘遭黑手,那麼,我要與你並排站在一起,為你呼號,為你送飯,哪怕我的聲音微弱敵不過惡政的狂風暴雨。
你可能依然會說,你的說辭是多麼的蒼白無力啊,你允諾的行動又有什麼意義呢?那好,我承認,我們從來都是失敗者,不僅已然遭強權剝奪自由,而且常常被強權索去頭顱。這是追求自由必然要承擔的苦難,苦難是自由對抗並釋放的世界的惡的內涵。此如我那逝去的精神兄弟,詩人昌耀所詠:
天理以數排列,長橫短橫,
思想者的圓顱頂馳去虛無的車馬。
可正因為對於苦難的如此承擔,這才令這個世界的苦難減少了幾許,尤其是讓我們對於自家人性依然抱有希望,還有關於人類未來的歷史念想,從而於重複美好期許中有可能兌現期許,令這個世界的惡稍許得到遏制。雖說苦海無涯,還好,天恆在,地永存,天道湯湯,天理昭昭,就在那裡,就在天地之間,不為桀存,不為堯亡,大寫著善惡二字,懸掛著同情、仁慈、憐憫與不忍的九個太陽。而它不只是關於自我的政治準則,毋寧,更是關於這個世界的道德判斷。它存在,世界存在。它不存在,則世界不在,你我也都不在。
可能,這就是光,我們都要活在這光裡,你的生存與生命,你的父母兒女的生存與生命,也同樣不可或缺這光的照拂。由此,我們才會萌生自尊體驗及其喪失感,才會有對於自我鄙視的恐懼。如此,後人視今,猶今之視昔,才不至於站在大牢的廢墟上,對著我們的遺骸,如同曾經的美洲原住民於三百五十年後展示先祖收到的都鐸王朝時的緊身上衣,一件舊時代的新衣服那樣,慨然於「一場久遠的辜負的遺物」。
說到這裡,朋友,你且從衙務抽身,脫掉那身皮,折轉出門,我們一起抬頭仰望天宇,我們一起低首俯瞰大地,我們一起側耳聆聽山風的嘆息,我們一起撫摸脈搏跳動的浩瀚遒勁,我們一起隨著秋葉逶迤飄落而放飛心情於無涯無際。這世界,此時此刻,如同萬物之初,也就是萬物之初,而我們是老年的童稚,也是生來的老人。然後,稍微小憩,各踏悠徑,喝口水,默默地,再回想一下自己生命中的某年、某月、某日、某刻,曾有的怔忡,那一刻的臉紅,落日樓頭的一瞥驚鴻。可能,那時,我們悲欣交集,心頭一緊,不知不覺淚溢雙眼……
畢竟, 我的同胞,此間此世,加害者與受難者,施辱者與受辱者,損害者與被損害者,我們都是手足,都是上蒼的子民,都是受苦的人,輾轉活在人間,終生備受羞辱,到頭來遍體鱗傷,最後只能寂歸於塵土。上蒼吾王,請您大發慈悲,為這絢爛而不幸的人世,為真假難辨善惡不分,為我們所有的血肉之軀,不得已的繁衍生滅,其悲欣,其無奈,其無能為力,其走投無路,捫心合掌一哭。願這哭聲喚醒冷酷的心,讓懺悔與感恩的淚水匯成洪水滔滔,盪滌人間一切污穢,喚醒我們所有人心中都珍藏著的那份不絕如縷的天良吧!——因為,你我同樣還知道,實際上,除了呼喚天良,上蒼吾王,他們有刀有槍,而我們和你一樣,赤手空拳。
是啊,「愛,推動著星辰和天體。」
那時節,湖上有雨,山谷起風,或許,我們悲欣交集,心頭一緊,再一次不知不覺淚溢雙眼……
許章潤
庚子八月廿二,耶誕二零二零年十月八號初稿,十月二十二日修訂於故河道旁,落日樓頭,斷鴻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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