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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19日星期六

廖亦武:劉曉波入獄後的生日聚會



4月1日劉霞生日,也是西方愚人節,十幾個國際知名反革命在警察跟蹤下趕往劉家共慶。我也應邀和前作家、後賭徒、現餐館老闆忠忠一道去湊熱鬧。劉霞依舊嬉皮笑臉,表面上,丈夫劉曉波入獄並沒有影響她活下去的熱情。"老廖!"她大叫道。"去年警察闖進門抓曉波,咱第一反應,就是拉抽屜抓起還沒來得及轉給你的海外稿費。咱想自己錢丟就丟了,窮鬼老廖錢可不能丟。瞧瞧對你多夠意思!"
"多少?"
"七千大洋。"
"我請大夥兒吃大餐。"
"不夠啊。曉波常年伏案,腰壞了,你得為他買把名牌躺椅,等年底傻瓜回家,見椅如見人,一屁股下去,相當於鎮壓住老廖禿頭。"
"萬一傻瓜放屁呢?哈哈。"
"你走啦,得留點念想在這兒。"
"誰說我要走?"
"我的直覺。曉波進去了,你不走遲早也得進去,何苦呢?況且所有熟悉你的人都一致認為你只適合泡洋妞。"
癟嘴以對。這晚,由作家徐曉和劉霞的胖弟弟主廚,美味佳餚數不清,十幾人圍了一長桌。劉霞上位,依稀記得從少女時期至今,她都特能吃喝,還特清瘦,恰好與瘸腿忠忠相映成趣,如同一對褪色斑竹,稍微眼虛,就忽略不計了;而北大尖子學者劉軍寧、六四精英楊冠三、劉蘇里都牛高馬大,談吐也分外醒目;我和紀錄片導演李小山雖不高大,但肥肉較多,也顯而易見;當然,最為醒目的是鮑彤老先生,共產黨前總書記趙紫陽的貼身秘書,1989年老趙垮臺,他也受累被判刑七年。
除開江湖壞種老廖,在坐諸位都是正人君子,舉止有度,所以劉霞和她女友李紅就瞄準我單挑,頻頻灌酒。劉霞道:"敞開肚皮喝啊,到了狀態,就把你寫給曉波那歌吹一遍。"
那叫《六四悲歌》,作於大理蒼山腳下。題記道:"2007年秋日一個黃昏,我在雲南接劉曉波電話,特別消沉。他說,難道死難者都被人們忘記了嗎?我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嗎?我哭了。通夜難眠,於是有這首歌。"
稍微夜深,樓下警察就來電話,催鮑彤離開。捷克作家昆德拉有個特棒書名:《為了告別的聚會》,說不定這一聚一別,就再也見不著老先生。於是我又一飲而盡。
大夥兒靜靜候著,我起而複坐,因腳杆有點飄,劉霞就親自從我背包抽出洞簫奉上:"得,吹吧。"我一臉混沌,又要起,劉霞命令道:"得,坐著。"於是挺直腰板,將簫孔抵住下唇,噓口氣,如曠野倦獸。"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遠年輕。"我嘟噥兩句,兩眼忽一黑,就砍頭一般滾落桌底。眾人大亂,接著將死狗拖出來喂熱水,未及三口,就翻江倒海狂吐。眾人更亂了。燈光如星子紛紛沉入宇宙深處,朦朧的銀河系中傳來幾個女人的陣陣驚呼。我被擡出門,因醉鬼重如磐石,大夥兒一下子沒摟住,就皮球似地彈跳而下,哐當哐當,連滾三層,樓梯轉折處也沒剎住,感覺一記記悶棍猛敲後腦勺。接下來,我僵臥馬路邊候車,并鼻青臉腫隨忠忠回家。次日甦醒,頭疼欲裂,醫生診斷為輕度腦震盪。忠忠罵道:"好端端的生日給攪了,摔死你狗日的,追悼會也沒人參加。"
我急忙作揖,也挨個兒發郵件給大夥兒認錯,劉軍寧回郵:"哪有豪傑不醉酒?"楊冠三稱:"竹林七賢遺風,腦袋結實就不錯。"劉霞還是哈哈哈,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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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病期間,藝術家片山空突然來訪,忠忠皺眉道:"你倆去外面鬼混可以嗎?"原來此公以二度吃屎的行為藝術名震天下,忠忠是餐館老闆,自然避之猶恐不及。於是我倆識趣下二十二樓,進忠忠旗下的"食盅湯川菜館",尋了包間,點了雞雜火鍋,邊吃邊天南地北瞎侃。片山空附耳過來道:"今年是共匪八十八大壽,我準備再搞一作品。"
我警惕道:"老弟該不會三度吃屎吧?"
片山空正色道:"比吃屎高尚。"
"是麽。"
"1921年8月1日,在浙江省嘉興南湖一條革命紅船上,中國共產黨宣告秘密誕生;1999年8月1日,我們也效仿一把,去嘉興南湖紅船旁邊,租一黑船,中國共亂黨宣告秘密誕生。由十二藝術家化妝出演十二黨魁,比如李達比較正統,口碑較好的老栗可對號入座;陳獨秀比較激動,與喜歡挑事兒的溫普林絕配;張國燾分裂紅軍,弄不好是最擅長搞分裂的艾未未他舅爺;我多次變節,跟後來做日本漢奸的周佛海差不多;你老廖滿肚皮壞水,大陰謀家毛澤東一角就歸你了......"
"哼哼,等十二匪首一聚齊,警方就一網打盡。"
"所以得嚴防走漏風聲,電郵、電話、短信、推特、微博都不能用,我挨個兒確定人選,當面通知,重溫共匪地下史,也是整件行為的一部分。"
"到時候有人接應嗎?"
"有。"
"暗號呢?"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話音未落,包間砰地被踹開,忠忠門神般叉腰屹立,怒火中燒:"燎你媽逼!欺人太甚!"
片山空抱頭鼠竄。我驚問為何如此不客氣?忠忠又吼道:"廖亦武,你我絕交!"
我點頭哈腰,細究其故,原來老兄他剛才電腦炒股,見漲幅恰到妙處,正要敲拋出鍵,屏幕間卻兀地浮現片山空三字,跟著是遮天蔽日之糊滿大便之大嘴。老兄他一慌神,竟啪地敲了買進鍵:"半秒不到反賺為賠,痛失六千塊!老子憑直覺轉身攆下樓,果然是你倆喪門星躲在這兒發功。"
我忍不住前仰後合,肚子抽筋,不得不蹲在地上,把忠忠也傳染得轉怒為笑。真不愧幽默第一的四川人,更不愧一起坐過牢的鐵哥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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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笑過了頭,連哭都來不及。
翌日黃昏,我下樓閑逛,竟相撞一故人,駭得我魂飛魄散。
此君豫姓,解放軍中將之後,祖籍鄭州,卻自幼隨父在四川扎下根。1980年代初即下海做生意,因軍方背景,豫君最早從台灣海峽走私家用電器,淘得第一桶金;接著將同為五糧液酒廠生產的普通夢酒重新裝瓶,貼上正宗五糧液金字商標,批量進入市場,淘得第二桶金;再接著投資房地產和高爾夫球場,平地躍升為黑白兩道通吃的億萬富翁。2005年秋,我家破人亡,流落雲南,偶聞豫君呼風喚雨之袖裡乾坤,不以為意;豈料兩年後,我被當地國保警察扣押在大理一客棧,審訊一下午,正待驅逐回川,卻被聞訊趕到的豫君"解救",并一拍胸脯,安排我入住一深宅大院,與之朝夕相處四個來月。其實,這就是國家安全局一江湖情報站,豫君身份相當於站長,據說有內線電話直通最高層。豫君日日迎來送往,嗜酒如命,中午喝,午覺起來又喝,晚飯接著喝,深夜還要去酒吧一醉方休。而且喝的永遠是從英倫三島空運過來的蘇格蘭威士忌加冰塊。和如此玩命酒鬼相處,我也只能濫飲無度。
某日傍晚,手機響,是劉曉波電話。聲調疲憊,他居然問我:"禿頭,我們的堅持有用嗎?"我張口結舌,他接著道:"六四過去快二十年了,獨裁依舊,民眾的無恥和健忘依舊,唉,人都白死了。"我愣了幾秒鐘,淚如雨下:"智慧如你,也這樣認為,叫沒頭腦的我咋辦?"對方緘默。
於是隨豫君通宵濫飲,簫聲如鬼哭,我填寫歌詞:"月夜穿過回憶,想起我的愛人,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遠年輕。"豫君抓過去,怪聲怪氣地讀過兩遍,獰笑道:"流浪中老去?想得美。閻王叫你三更死,不可留人到五更。喝喝喝。"我又幹了一杯威士忌。豫君的跟班也湊過來敬五十六度的四川白酒,我又幹。意識模糊了,還被拽住灌。我眯縫著眼,瞅見豫君摸出針管,往自己腰間扎,他是糖尿病晚期,隨時都需要注射胰島素。我聽見一個聲音問:"你需要嗎?""不不不。"我的心臟快蹦出來了,我喘粗氣,不行了不行了。
我是被擡進屋的,腦袋紮在馬桶裡。直到第二天下午,窗外艷陽高照,豫君踢門高叫:"別裝了,起來喝。"我爬起身,挪動兩步,突然人事不醒。當我有知覺時,窗外的艷陽換成月亮。門已洞開,月影裡,幾個本地國安局警察隨豫君向我俯下頭:"起來喝。"
"再喝就死。"
"不想喝也行,寫個交待吧。"
我點點頭,萬念俱灰地躺回床,頭疼欲裂,卻輾轉難眠。我寫了如下句子:
投降吧,不!
投降吧!不不!
孩子死了,父親死了,情人死了
兄弟姐妹也死了
如果人心都死絕了
你不投降又有什麼用?
時光流淌,陰雨連綿
大地卻一片荒蕪
太陽有毒,看客是豬
你無家 無國 無底氣
羞恥
羞恥--又有什麼用?
你說你活著是為了記住
可記住--又有什麼用?
投降吧!不!
投降吧!不!!
不--又有什麼用?
胡平在評論《六四.我的證詞》時,引用了這首詩,并闡述道:"這首短詩表達的,一方面是英勇的堅持,一方面是對堅持的意義的深刻懷疑。不投降有什麼用?當它看上去什麼用也沒有的時候。然而,不投降在沒有用的時候最有用。所謂"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所謂"時窮節乃見,一一書丹青"。在這裡,不投降的意義就在於不投降,成敗利鈍,非所計也。一個人有多高貴多人性,就取決於他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超越趨利避害的動物本能,面對強權永不屈服。"
可是我投降了。我只是一底層文人,他們掐癟我如同掐癟一臭蟲。如果我被烈酒灌死、灌殘,灌成白癡,我堅持若乾年寫下的數百萬字,都將如一堆空空的酒瓶,被哐當扔進時間的垃圾桶。我將成為一個笑柄,連劉曉波、康正果、王力雄、蘇曉康、胡平、陳邁平等不少珍惜我的朋友,都會扼腕嘆息......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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