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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28日星期六

廖亦武:在巴黎撞見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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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芷明是我的法文書譯者,我在她家住下。那一晚,她請了不少客人。我印象最深的是馬德升,坐在輪椅上,下半身幾乎沒有,上半身卻激情萬丈地朗誦詩歌。三年後,他居然在號稱“東京宮”的巴黎現代藝術館,《六四.我的證詞》法文版發布會上,當著幾百號老外,以同樣的激情朗誦我的獄友李必豐的詩,令我差點掉淚。馬德升的油畫,一塊岩石就佔據一面牆,真不知高位癱瘓的他是怎麽創作的,難道手握畫筆飛起來嗎?他在練一種瀕臨失傳的氣功,以抵禦往往突如其來的、致命的疼痛,他一次次從鬼門關被遣返,並且對做愛保持超健康的嚮往,神仙啊。如果馬德升要造個宗教出來,老廖我願做他第一門徒。雕塑家王克平在馬德升斜對面,他倆在三十多年前的西單民主牆時期一塊鼓搗“星星畫會”,現在仍是一靜一動的一對兒。王克平沉默寡言,如自己創作的木雕,蘊藏著無盡滄桑。而高源和魏曉濤不用蘊藏,滄桑都寫在臉上。侯芷明如一位法國母親,招呼著一圈兒中國老小孩坐定,才翻箱倒櫃,抱出一大瓶紅酒,1989年6月出品,足有三公斤。她說最有資格喝這瓶酒的,就是廖亦武,在大屠殺之夜朗誦《大屠殺》的人。還沒喝,我就滿臉通紅,可擔不起這樣的贊美啊。
剎那回到國內,我和魏曉濤捉對兒廝殺,不整倒對方不罷休。大夥兒助興,起碼喝了三種以上的酒。後來我不知咋樣爬上旋轉樓梯頂端的。那間小屋的小床,紮進去就如鳥窩,二十多年來,這鳥窩蜷縮過數不清的流亡者,如今都逐漸飛不動,有兩三個已經死掉了。
次日跟侯芷明去了鳳凰書店,據說是巴黎壽命最長的中文書店,舉辦過無數作家、詩人、評論家講座,我也入鄉隨俗,傳播兩小時反動火種,并簽名售書。接著,受一前流亡者、現中餐館老闆的盛情邀約,赴了更大規模的餐會,起碼有近三十位中外反革命分子參與。在一陣接一陣的麻辣煙霧中,我接受法國廣播電臺中文部主任陳彥的採訪,談的還是中國,我試圖將話題叉開,談談中國人在法國,可陳彥固執,立馬將話題扭轉回來。胖子老闆湊到我身邊,坐了好一會兒,可惜人多嘴雜,沒機會與他好好交流。第二年我捲土重來,此地已物是人非,曾和氣生財的原老闆,據說染指黑社會,放高利貸,把人逼急了。某一天,欠錢的家夥約了個越南幫手,早早上門,聲稱還債。彼此坐定,剛剛泡了一壺烏龍茶,還沒喝,越南人就從提包內抽出K47微型衝鋒槍(有一種烈酒也叫K47),噠噠噠一梭子,血肉橫飛,老闆頓時被射成篩子。二殺手卻如一陣旋頭風,眨眼沒了。待警方趕到,桌上熱茶還縷縷冒煙呢。
侯芷明因此,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可最讓她不能釋懷的,是有個清晨,我跟她赴法國文化部長的約會,匆匆行至中途,在一相當古老的十字路口(以十八世紀為背景的法國電影裡,我見過類似的幽光閃爍的青石路口),我們突然碰著一中國乞丐,不,乞丐、醉漢與瘋子的混合体。一件棉襖烏黑如煙筒,棉襖裡塞著報紙,報紙裡塞著紙袋,紙袋裡塞著兩個酒瓶和半截麵包,倒臥在圓拱走廊邊瑟瑟發抖。侯芷明失聲尖叫:“老木!”
老木一軲轆滾起身,兩眼騰騰燃燒。
“真是老木?你怎麼在這裡?”侯芷明弓下腰,探手摸他的前額,“你在發燒嗎?”
“不不。”老木流浪狗般躲閃著,張開大嘴,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我是瑪麗。你不認識了?”
“瑪麗,瑪麗,”老木嘟噥著,“你是瑪麗?你看你看,我的牙掉光了,去年掉兩顆,前年掉五顆,今年全沒啦。也沒地方睡,我感冒好久,肺都快咳碎啦,我幾天幾夜沒睡……”他嗚嗚哭起來,涕泗橫流,孤零零的門牙如一顆綠頭蒼蠅叮在那兒。
“我帶你上醫院。”
“我不上醫院。你給我錢。”
“可憐的老木!”
“你給我錢!給我錢!!”
侯芷明揩了一把淚水,急忙翻錢包,剛抽出二十歐元,老木就急不可耐地奪過去。“我走了我走了。”他搖晃著,棉衣內的東西稀裡嘩啦往下掉,他又慌慌張張撿起來,抱在懷中。侯芷明赶過去,卻一手抓了個空,就追著喊:“你去哪兒?”真像《悲慘世界》的某個鏡頭啊,老木跌一跤,又一軲轆滾起身,如斷翅烏鴉向前撲騰。過街時,他撞上一輛旅遊馬車,戴斗篷的仿古車伕,優雅地勒停兩匹白馬,高高站起來衝他鞠躬,引得路人側目。老木繞過車輪,對面的宮殿金碧輝煌,他在墻角回眸一瞥,如宇宙中一粒微塵,驀然飄逝。
教堂鐘聲適時響了,叮噹叮噹。侯芷明喃喃道:“十多年不見老木,真沒想到……”
我不知該說啥。老木,這個名字太遙遠了,我最早曉得他,還是1985年,他主編了兩卷本的《新詩潮》,選了我的長詩《越過這片神奇的大地》,校對錯誤多如牛毛,還無稿費無樣書,於是我去信,信中畫了一枚原子彈和一根衝天大雞巴,挺黃挺暴力。半個月後,老木回寄了兩套《新詩潮》,當中夾帶一信,説稿子是你哥們兒某某替你寄的,稿費也被某某買酒喝了,為了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廖鬍子表達敬意,接著,就畫了兩枚原子彈和兩根衝天大雞巴。我當即大怒,旋即大喜,看來這狗東西曉得艾倫.金斯伯格的《美國》,能正確運用其名句“用你的原子彈操你自己吧”,具備中國垮掉一代第二戰鬥縱隊潛質,算半個同志。那時候,老木的北大詩友海子,正沒日沒夜遨遊宇宙,隔三岔五,我就會收到一厚本油印詩集。《土地》、《太陽》、《遺阯》、《但是水、水》,總之,海陸空都窮盡了,最後才是絕命詩“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我和老木見面是1988年春夏之交,在揚州,召開“中國新時期新詩討論會”。一大屋子老中青,唇槍舌劍幾晝夜,主題無非是傳統要不要繼承?詩歌該不該有性器官?誰誰誰有資格擠上開往瑞典的跨國火車,等等。但見那老木,鼓著一大腮幫,年紀輕輕,卻當眾盤膝打坐,充耳不聞,跟得道高僧似的。大夥兒辯論得精疲力竭,主持人爲緩和氣氛,就點名讓老木發言,叫了好幾聲,老木才虛開眼縫,合十稽首道:“氣功時間,請勿打攪。”
世外神人啊。
可就這神人,在次年開春,竟與諾貝爾文學獎熱門候選人北島、從美國留學歸來的陳軍一道運籌帷幄,聯袂發起有三十三人簽名的《公開信》,全文如下:
北京文化界致人大常委會及中共中央公開信
我們得悉方勵之先生於一九八九年一月六日致鄧小平主席的公開信後,深表關切。
我們認為,在建國四十周年和五四運動七十周年之際,實行大赦,特別是釋放魏京生等政治犯,將會創造一個有利於改革的和諧氣氛,同時也是符合當今世界日益尊重人權的普遍潮流的。
北島、邵燕祥、牛漢、老木、吳祖光、李陀、冰心、張潔、宗璞、吳組緗、湯一介、樂黛雲、黃子平、張岱年、陳平原、嚴文井、劉東、馮亦代、蕭乾、蘇曉康、金觀濤、李澤厚、龐樸、朱偉、王焱、包遵信、田壯壯、劉青峰、芒克、高臯、蘇紹智、王若水、陳軍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三日
由於簽名者都是中國最有影響的文化精英,所以立即引發大面積社會地震,被公認為接踵而至的八九民運先聲。老木功不可沒,憑藉實力和詩人名頭,被推舉為全國高自聯以及天安門廣場指揮部的宣傳部長,估計是古今中外詩人中,官做得最大的,我說的是在野的、民選的官,不是朝廷賜予的官。被判刑十三年的六四黑手王軍濤回憶道:“1980年代北大有三個傑出的校園詩人,海子、駱一禾、老木。我與海子曾匆匆相識在法大。那天,一批當年北大校友聊天,海子略顯憂鬱,說話不多。就在八九民運爆發前夕,海子臥軌自殺。我與駱一禾相識在1985年的一次郊遊,他最好的朋友在那次郊遊中,淹死在懷柔水庫。八九民運期間,駱一禾參加絕食,僅數日就突發腦溢血猝死。他是八九民運犧牲的第一人。在一次首都各界民運領袖聯席會議後,我認識了老木。他激動地對我說,如果民運早些爆發,海子不會自殺,并將在這場運動中找到自己心靈的位置——而駱一禾的意外夭折,使老木成為唯一幸存的北大校園詩人。他感到不僅代表自己、也代表兩位亡友投身這場偉大的運動。”
稍後槍聲響了,血流成河。老木作為國家級別的通緝犯,星夜逃竄,匯入數萬六四流亡大軍。這是二十世紀最青春、最眩目的流亡,大部分落難英雄才二十多歲,就處在全世界的聚焦點上。據相關資料,美國、加拿大、澳洲和歐洲各國,一夜之間,就批準了十幾萬張政治難民綠卡,又稱“六四血卡”。有親歷者回顧,巴黎籌備“民主陣線”期間,密特朗總統多次接見流亡者,民間聲援資金也源源不絕,法國國慶節,他們的代表一上臺講話,市民們就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可後來,大夥兒昏頭了,竟然將天安門廣場沒吵完的架,挪到巴黎來繼續,一言不合就各奔東西。老木失去群體靠山,找不到方嚮,又回不了家,整日借酒澆愁,言行一天天脫離常軌。他要麽不說話,要麽抱住人就哭,甚至當眾撒尿。他的臺灣女友被嚇跑了。年復一年,這廂英雄光環黯淡,那廂中共不僅沒垮掉,還越來越有錢有勢。據知情人透露,中國大使館曾派人跟蹤并找到老木,允諾送他回國探親治病,條件是在一份打印好的《悔過書》上簽字。老木點點頭,懵懵懂懂地跟他們走了一段路,躉入大作家巴爾紮克故居附近一家酒吧。他們問他喝什麽酒,他說餓;於是他們替他點了大份牛排,然後,塞給他一隻筆。老木傻笑著,本來都要簽字了,卻突然死盯著那頁紙嘟噥道:“悔過?悔、悔、悔過?”
“是的,你必須悔過。”他們從提包中摳出一架攝像機,調整著鏡頭。
老木臉上的笑意凝固了。他突然跳起來,大叫一聲:“老子決不悔過!”就要衝出酒吧。他們將他摁倒在地,又不得不鬆開,因為四周的酒客都轉過身來,櫃檯那邊,老闆正抓起報警電話……
“本人還以為他死了呢。”我終於吐出一句囫圇話。是的,在國內許多人記憶裡,風雲人物老木,與海子、駱一禾一樣,已經死了。可海子和駱一禾,不久前還出了詩集,擁有成千上萬粉絲。海子臥軌自殺的北京遠郊山海關郭家營,每年都有不少年輕人去拜祭,吟誦他屬靈的作品。而老木,活著,卻死得徹底。
“你現在是新聞人物,還沒來得及體會流亡多難受。”侯芷明望著我搖頭道。
夜裡輾轉難眠,就上網用谷歌捜老木,不料第一條就是《轉貼找詩人老木》:“尋找同鄉劉為國,四十多歲,號稱詩人老木,住巴黎近郊。此人1980年代末來法國,之後和家裡失去聯係。他父親前幾年去世,現在老母親很思念這個兒子。請認識此人的朋友,與黃先生聯係。0612530170,謝謝。”
接著是一篇長文,當中夾一首老木二十多歲寫的詩:
太陽跌碎了
一地金黃
大街上飄過
一個金髮姑娘......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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