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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4日星期三

方方:女性被解放的只是身体,内心与灵魂仍囚于笼中

 空间作者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她们笔下的她们


文/方方


您正在翻阅的这本名为《她们笔下的她们》的小说集,是跨越了三个世纪、来自十五个国家、共二十位女性作家所写下的作品。


世界上所有女性最初的写作,似乎都是来自爱情或婚姻的刺激,此外便是日常生活的贫乏无趣。这样的内容,自女性进入写作那天开始,连绵不断,一直延续到今天。为爱与无爱,为婚姻的幸与不幸,为生活的日常与无常,诸如此类。无论时间相隔多久,无论空间相距多远,无论肤色黑白红黄,亦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当女性拿起笔来想要表达自己的时候,多半都是直奔这类主题而去。民族不同,语言不同,手法不同,风格不同,但心情和内容却都大体相近。翻阅这本有着编辑深长用意的短篇小说集,我们看到的尤其如此。


或许社会缘故,或许生理原因,女性的写作,多会以一种她们特有的惯性方式在一个小世界里打转,我们有时将这个世界称为“自我”。她们不像男性那样,以宏大的视野,关注于世界各种风潮涌动和各类人性撕杀。她们不。她们大多以微小的视角,关注于自身之情感起伏,身边之晕晕日常琐细。在男人们忙碌地整理世界时,她们更愿意整理自己;在男人们热衷于叱咤风云时,她们更愿意伸手抚摸人心。


她们的写作或许不广阔不恢宏,但她们却会从某一微点出发,慢慢行走。她们经常会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并且走得异常深远,从而抵达某种深刻。有时这种深刻,男性读者难以体会得到,而女性读者则轻易便能心领神会。或许是性别差异而导致女性作品中暗藏着某种生理密码,而破解这种密码的唯一途径,则只是性别。所以,很多女性作家的作品,在被同性读者一派叫好时,男人们却两眼茫然:觉得这样的细碎有什么可以称道的?这可真是件没办法的事。 


要说起来,现实的局限,使很多的女性写作者的目光无法向外望得更远。在很长的历史阶段里,她们无权也无力投入进这个大千世界,她们无法去关注或观察芸芸众生的生生死死。她们甚至没有条件远行,亦无机会去领教宦海沉浮。世界于她们,就是窗外的世界。而文学于她们,则成一块手绢,就是用来抹擦眼泪。


所以,她们的文学,走的是一条自我倾诉的路,一条向内观照的路。久之而成传统,成习惯。她们关注自己心情,关注自己的生活,关注自己的存在。甚至,关心自己的衣服是否得体,自己的形象是否好看,自己的体型是否招人喜爱,诸如此类。


这果真是一个狭小的个人的世界,甚至有些孤单和清冷。她们自尊而又自卑,长久地在婚姻和自由之间挣扎她们都有一颗不被人理解的内心。她们在自我觉醒中倒越发苦闷。她们越不得解脱以及越加苍老。就在这样小世界中,我们难以看到多少与世界正在发生有所关联的事情。涉及惊天动地的大事更是无多。


但我们能看到的却一个个的真人。一个个鲜活的、天真的、简单的、有知和无知的,有情和无意的人——无论作品中呈现的,还是作品后隐藏的。她们通过真切的个体感受以及对微小事物的观察描述,来映照整个世界的形状,以及表达整个社会的气氛。她们在男人们勾勒世界版图上穿行,用自己有血有肉的肢体去丰富每一个板块,为这世界所有的人生提供细节。


更重要的是,阅读着 “她们笔下的她们”,我们得以从琐细的生活和自我的絮叨中,看到锋芒。准确地说,是看到了斗争。整本书中都能让人察觉到这种斗争之所在。几乎所有女人,都处于斗争状态——尽管她们的斗争手段不尽相同。因为所有的女性都想要拥有自由的身心,想要成为独立的自己。然而现实之残酷,告诉她们这些都只是个人梦想。事实上,这种梦想甚至相当遥远。


她们所能的,只是将内心的愤懑诉诸文字。她们为自己构筑一个与现实平行的世界,在那里,她们与世俗斗、与传统斗、与长辈斗、与男人斗。甚至,更多的时候,是与自己斗。而每一篇小说我们都能看到斗争的结果:满纸辛酸泪,叹息复叹息。


其实在一个男权中心的社会里,女性的斗争,除去失败,别无他路。


不禁想到我们自己。自1907年中国女作家陈衡哲写出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时,距今已快百年。生活已然天翻地覆,但女人的表达却依然如故。表面看来,女性已经如同男人一样,爱情有权,婚姻自主,并且可以进入社会的各个层面,也有了越来越大的视野,外在的反叛甚至已然令人咋舌。但实际上,放眼当今世界,无数女性依然强烈地想要依附于男人。她们更多的人被解放的只是身体,内心与灵魂仍囚于笼中。因此,一直走在前沿呼唤女性觉醒的女作家们,依然肩负责任。


读罢本书,产生上述感想。在此写出,与大家分享。权当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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