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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21日星期三

我成了流氓集团首犯的家属——行义笔述 1983年西安严打口述纪实之十四

我成了流氓集团首犯的家属

——1983年西安严打口述纪实之十四

       行义 笔述

   


    行义,1951年生,北京插队陕北知青,西安美院毕业,画家。1983年西安市龙首村流氓跳舞黑社会团伙案首犯的家属。


景恒年猥亵地狞笑着说:“他的问题很严重!他跟的那些女的,都比你年轻漂亮。你好好想想,好好揭发他的问题”。王八蛋!想用这样的阴损招挑拨和激怒我。待我抱着孩子走出公安三处,回头看一眼这个邪恶的地方,我极想往里面爆一颗炸弹,哪怕同归于尽!


那些天G经常回来很晚,终于一天整个晚上都没回家,第二天一早,张坤(陕西省雕塑院G的西安美院校友和同事)骑着车子跑来,吞吞吐吐地说:“出了点事,他们昨天在雕塑工作室跳舞,被公安局带走了”。没过几天小坤也因参加跳舞,他父母迫于压力将他送去公安局投案。那天晚上,一只猫自远而近嚎叫着而来,直接来到我家的门口,边叫边用爪子死命地挠门,待细听后我心下一惊,这叫声分明是我家那只前些天已死了的大花猫呀。当下我已直觉到:这件事不会小!

本来以为只是跳跳舞算什么事呀,但按照人们的逻辑:既然被抓进公安局,就肯定还有别的事,什么事呢?一时社会上风言风语满天飞,什么流氓、强奸、混居、听敌台…….我的耳朵里整天被灌满了这些消息,而且每天都有新花样。案情一天天在升级。G已被定为西安龙首村流氓集团跳舞案的首犯,因为是在他的雕塑工作室里跳舞,是他提供的场地,而提供场地的人就是组织者。我的孩子刚刚出生四十几天,家里有太多的事,太需要一个男人,但我渐渐明白让他马上回家是不可能的,而且能不能再回来也是个问题了。龙首村跳舞案被西安市公安局迅疾扩大到一百多人,说是破获了解放以来最大的黑社会流氓团伙案。市局在省人大会上将此案作为重点案件汇报,再由省人大汇报到北京。赵紫阳作批示说:什么是流氓集团?这就是流氓集团。这下更完了。人们又到处在说,流氓集团首犯是要被判死刑的。开始听到这个说法,我脑子木木地转不了这个弯。但朋友们却比我这个当事人家属认得清形势。

一位在陕北延川插队时的熟人天天到我家来造访,每天就像是上班,早上来下午走,中午自己出去吃饭。我心情不好,跟他没什么话说,有些怠慢人家,可他还是来。我就跟林达(我的中学同学、路遥夫人)抱怨,林达却说:他是我派去的。原来朋友们都明白在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如今G的案情被宣传的如此严重,又加上公检法联合办案,“从重从快”,法律程序全免掉。G真说不定哪天会被突然判死刑枪毙。如那样的情况发生,我们都是从北京来陕西插队后留在这里的,在西安没有其他的亲人,我一个人带着小孩怎么去收尸?听说不及时去会被医院的人挖去眼角膜或者弄走器官。于是林达就委托这位朋友专门请假,天天来盯班。

可叹朋友心,我无语。

大街上警车常鸣,笼罩着 “严打”的恐怖气氛。每天都有朋友来看望,每天都带来熟人和朋友被抓的消息,我们认识的朋友不外乎都是文化艺术界的,而且也全都是因为跳舞。因为“从重从快”的政策,法院加快审判,加快枪毙。一批接一批公布死刑犯,在大街上张贴黄色的杀人布告。白天哪里敢走近那些布告,只等夜幕笼罩后,我才抱起儿子壮着胆子来到街上,凑近那张布告,我的心在狂跳,借着路灯仔细辨认那一溜溜打着大叉子的人名里有没有G?记得83年的国庆节前下了一场大暴雨,窗外墨黑,闪电像道道劈天的鬼火,地动天摇,我坐在床上,看着包在小被子里浑然不知人世的儿子,凄苦难言,地狱无非也就是这样了吧。

一位我们在西安美院、当时在省法治报工作的同学到单位来找我,他手里攥着一份第二天将要出版的稿件。开头他对我说:你带着孩子走吧,离开西安。见我懵懂,他又说:G的案子明天要见报,如果一上报纸,你知道想轻判都没可能了,中国向来是政治形势左右法律,G肯定是死刑啊。我心里乱成一锅粥:我们的爱情、我们短短的婚姻、我们刚出世的儿子,一切都结束了!?想不清楚,也不容我细想,待那同学走了之后一个小时,我骑着车子直奔他所在的报社。我对他是这么说的:看在我们都是老同学的份上,你明天一定不能让这篇稿子见报。我知道我很为难他,他只是一个小编辑,他怎么能做得了主?但他也清楚这件事的份量,他说,我试试吧。他找到主编,他说,西安因跳舞案抓了一大批人,包括许多干部子弟,要见报都要见,如果我们只是把G这样的平民子弟的案子登上报纸,老百姓就会说法律不公,干部子弟不能与庶民同罪。主编想了一想同意这篇稿子暂时不登。事后我对G说,咱们这位老同学可是救了你一命,他对你有大恩。

最折磨人的还不是G被抓这件事实,而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问题?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我心里倒是能有些许的平静,中国历届的政治运动错抓错判的人还少吗?但如果他真的犯罪了呢?文革时家里的亲人被抓走后,自己人往往这么想:他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罪行?他是不是隐藏在我身边的阶级敌人?于是乎亲人的面目马上变得狰狞起来。虽然我们的孔圣人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我们的法律和我们的思维却是有罪推论的,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斗争的哲学。所以我被街上的谣言弄得神思混乱。我曾在《陕西少年》杂志社的老领导专门来看我,他气愤地说:“我的老婆给我生儿子的时候我高兴得整天围着她转。可你给他生了儿子,他却在外边跳舞,跟他离婚!我重新给你介绍一个好的。”没过几天他真的拿来一张小照片。

其时陕西省的于明涛省长是我父亲的老乡和老战友,我在犹豫是否应该去找找这位平素还有来往的于叔叔呢?这天我在办公室上班,政治处(省体委)的人跑上楼来叫我去听电话,说是于明涛省长打来的。我到政治处接电话,全屋的人都在伸着耳朵听,我方才明白于省长为什么把电话直接打到政治处了。

于省长在那边说:“这个人很坏呀,你要跟他划清界限。”

我说:“于叔叔您了解情况吗?”

“啊,我是不了解情况。”

“不了解情况您就别这么说。”

“好,好,你就好自为之吧。”

于省长那边挂断了电话,我直觉到这里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目不斜视,昂着头气鼓鼓地走出去。

令我坐卧不安的是G到底犯了什么罪?公安局抓走了你家的人,你无权知道为什么被抓。如家属请律师去问问情况?那更是痴心妄想!人家一律是:无可奉告。可恶的无可奉告!我抱着孩子直接来到公安三处,找到抓他们也是办他们的办案人景恒年。他们放我进去,是幻想我能否再揭发点什么以扩大他们的战果。所以姓景的一见我就厉声说:“G的态度很不好,这样对他十分不利。”我问:“他都有什么问题?”景猥亵地狞笑着说:“他的问题很严重!他跟的那些女的,都比你年轻漂亮。你好好想想,好好揭发他的问题”。王八蛋!想用这样的阴损招挑拨和激怒我。待我抱着孩子走出公安三处,回头看一眼这个邪恶的地方,我极想往里面爆一颗炸弹,哪怕同归于尽!我一辈子自找欺辱的事情很多,但这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一次。

开始G他们关在劳教厂,传过话来让家属送大蒜,说天太热关的人太多,怕传染病。天凉后又传出话,说被关到了公安监狱五处——准备判刑的地方。一天来了一位五处的管教,他带来G的小条子,上面只是说,让我带好儿子,勿念等等。令我想不通的是:他不能说自己的案情在意料之中,但可以表示态度,为什么没有一点点歉意?难道他并没有像外边传说的这些“罪行”?难道他在里面反倒比我的耳根更清净?

这时G的一个难友Z免于刑事处分被放出来了,他是政治案,因为看了一些书,说了一些话。自G被关进五处后,每月10号家属可以去送东西。每到那个日子的清晨,在监狱的高墙外就静悄悄排上了一小队人。9点以后小门开了,进门后有一条两座高墙中间的小路,里面的高墙上开着一个一人高的小窗口,窗户里面的人居高临下, 等犯人家属把东西高高举起递上去,就听见里面的人边翻检边骂骂咧咧。这次Z非要跟我一起来送东西,我们递上去几本书和杂志。“啪”地一声杂志被甩了出来:“他在里面搞精神污染,你还给送这种精神污染的书!”我捡起来一看,是《美术》杂志。我说:“你看看这是哪儿出的?这是中国美术出版社出的,照你这么说是美术出版社搞精神污染了?”这时上面又吼叫起来:“你这衣服里有一张纸条,是什么暗号?”这件棉袄是G的一个同学叫我送进去的,谁想他还在里面塞了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小字:“你如不用,可以换吃的。”这算什么暗号?Z在我旁边站着,忽听里面问:“旁边还有谁?”这时就见窗子里的人探出头来,“好哇,Z,你竟然还敢来这儿!?”Z一听吓坏了,出溜一下就蹲在地上,再也没敢站起身。我则被叫进监狱里的一个审讯室,被勒令坐在被告的椅子上,姓白的管教远远地、威风凛凛地坐在上面,让我交代纸条上是什么暗号?否则就关在这儿别想出去了。他们是专政机关的衙役,他们想关个什么人还不像捏住一只蚂蚁?想到家里的孩子和老母亲,我不能再跟他顶,人在屋檐下不能不服软。后来我与G说起与白管教的这一幕,G说,在里面关的日子长了后,互相熟悉了,白管对他们这些跳舞犯还算可以,白管曾跟G说过这样的话:你们将来出去了还是艺术家,而我们一辈子就是干这个的了。表面上狐假虎威的人往往是最自卑的可怜人。

在那些时日,跳舞犯的家属联络密切,她们经常来看我。家里有一个“犯罪”待判刑,日子怎么过?我们这些女人每天都在惶惶然地奔走,打探消息,互通情报,分析案情。因为G是主犯,判刑肯定是最重的,如果侥幸不死,但判了十年、二十年的,要不要等他们?我承担着最大的份量,她们想知道我的想法。我没流露出离婚的意思,她们也就暂时安心。我还没时间考虑离婚,我想知道G是否触犯了刑法?是什么“罪”?该不该被判刑?如果他的事情只是属于我们夫妻之间的“私事”,他们却因为政治目的,用搞运动式的方式抓人、乱判,我当然不能站在他们的立场,做落井下石的事,让他们达到目的。这是个“大是大非”。大是大非这个词是我在文革中学会的。我对这些姐妹们说,即使离婚,我也要等他出来。以示我不能与混帐的法律和混蛋的严打合污。我说,我们自己的事不要别人管!更不要政治管!

我暂放下G是否有对不住我的事情,先跟“当局”理论。除了完成每月杂志的发稿,其余时间我都用来写上诉信。我给邓小平写、给胡耀邦写、给最高法院郑天翔、最高检察院杨易辰、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陕西省委白纪年和马文瑞,甚至还写给刘冰雁。百分之九十九石沉大海,但胡耀邦总书记却做了批示,胡书记的批示转到最高法院,最高法院责成省法院重审,省高法的院长焦朗廷说:“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改!”他们当然不能改,否则他们汇报到中央的严打成果怎么交代?

 G的案子迟迟没有开庭,朋友们对我说,拖着好,拖过了这阵风判刑就会轻,起码不会是死刑了。我找到市检察院,接待我的那位说:“G的刑期很长,你还年轻,你等不了”。看,法院还没开庭审理,检察院已经定了刑期!也可以理解成他们三家已经商量好了刑期。

一个朋友跑来告诉我G 的案子第二天开庭,我抱着儿子来到法院门口,想利用这个机会叫他看看孩子。他们一群人从囚车上下来了,一个个脸色苍白,被剃了光头,形销骨立。庭审我们不能进去,只能站在外边等。等到G再被押出来,他走到我身边时说了一句话:“救救我。”令我大吃一惊,一个男人不是万般无奈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想当初,我在给姐姐介绍自己的男友时说:他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在政治上很幼稚。姐姐回信说:可以慢慢成熟。看来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缺憾是后天无法补救的。像G这样纯粹艺术类型的简单心智,他无法理解和应付独裁政治给出的难题。这也就可以解释中国当代没有大师,是因为生不逢时的艺术家们或者要钻营政治,或者被政治整治。

另外我很清醒,中国是一个关系网的社会,G从外地来,不在西安的关系网内,不拿他当大头拿谁?不用他去请功用谁?比如同是跳舞案,抓了西安什么人的儿子,一定不能太重,这是给自己留余地。法律从来是人的玩偶(或仅限此地)。我曾找到我姐姐在人民大学的同学、最高法院西北组组长,最高法院将此案多次发回重审。此时于明涛省长已调任国务院审计署署长,他公差回西安时也曾特地向省院询问。但焦朗廷说:G还认识谁?!

 G一审被判了无期,这就是那个检察院的人所说的“你等不了”。无期如何等?G和他们同案的难友全部上诉。我请了西北政法学院的解老师做G的上诉律师。解老师看了案卷,决定为G作无罪辩护,解老师多次与省高院主办这一案的审判员张士志交换意见。据说张士志的意思是,G顶多判四到五年。然而主审法官和律师最终无法左右和改变一切,G二审改判15年刑期,送劳改场。


1983年8月13号,公安局来雕塑院抓人,是源于雕塑院传达室的一个电话。从82年什么时候开始,近一年来,G等几个年轻人,下班后经常招一群男女在工作室跳舞,软绵绵的邓丽君、摇滚、暗灯,早已令雕塑院主任老牛看不惯,令办公室的王建民等人侧目。打电话当然事出有因,老牛和王建民等人知道严打的风声,片警早已给他们和居委会的小脚侦缉队吹过了风。事后有人说电话是王建民打的,有人又说是老牛让王建民打的。恐怕他们那时谁也想不到,事情会整得这么大,龙首村跳舞案成了全国三大流氓案之一。雕塑院的三、四个年轻人被抓,被判刑,甚至可能被杀头。但是以老牛他们的年纪和阅历,他们完全能够料得到,完全清楚中国政治运动的残酷。他们如何能解释,把这几个跳舞的年轻人往严打里面推的作法,是由于自己的狠毒还是自己的无知?这件与他们有直接关系的事,人命关天。事后他们真的心虚了,害怕了,后悔了。以至王建民从此绝口不提,以至老牛多次出面保释。G七年后回到雕塑院,单位领导主动地、悄悄地从他的档案里撤掉了所有的七年的痕迹。

可以欣慰的是,在这些年里,我们得到了许多朋友的帮助和安慰。刘晓宁是主动找到我的,他自告奋勇说他可以帮助G申诉、减刑。本来跳舞花案跟刘晓宁没有一点瓜葛,刘晓宁的朋友海燕因画裸体被抓走了,刘晓宁开始了四年的 “打捞”。放弃工作,投入自己,以至那法官感动得流下眼泪说:我不帮你我不算人。海燕的亲弟弟做不到的,刘晓宁都做到了,结果海燕一审判12年,二审免于刑事处分,当庭释放,这是83年西安所有跳舞案改判的唯一。

刘晓宁继续为G奔,他跑劳改场,跑法院,争取G能够减刑或假释。几年下来晓宁为了打捞这些朋友,不但丢了自己的工作,还害上了严重的失眠症。而晓宁的妈妈全力支持他,晓宁的妻子也从不因他丢了工作而有丝毫的埋怨。有这样的朋友在身边,领受着这样的人间真情,才没有使我陷入灭顶之灾。

一年年煎熬、一年年等待。最终由于G在里面的减刑,朋友们的帮忙和雕塑院领导王天任院长的多次保释,G坐牢六年半后被假释。

政治运动毁掉了我们的前半生,毁掉了我们的所有青春年华。有朋友劝我们申诉要求平反,但我们不想再浪费时间,因为那一切都会是徒劳。

201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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