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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23日星期三

廖亦武:一個龐大帝國對一個渺小詩人發動的戰爭

 2020-09-24

中國政府於疫情期間將詩人王藏(左)及其家屬以「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逮捕。(資料照,取自王藏妻子王麗推特)


2020年5月30日深夜,五十餘名武裝警察包圍雲南省楚雄城中的一幢普通居民樓,抓捕了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的八五後先鋒詩人王藏。

天上佈滿星星,樓下塞滿警車。眾鷹犬兵分幾路,從樓道和電梯,以及左右單元的樓道和電梯,潮水般向上翻湧,幾分鐘就交織成天羅地網。當房門突然炸響,剛剛躺下的王藏夫婦彈簧般從床上蹦起,急急忙忙穿戴,四個孩子也嚇醒了,齊聲大哭,聲震屋瓦。王藏衝出臥室,抵攏房門,掏出手機開始拍攝,而王麗芹緊緊摟著孩子們。

外面叫開門,王藏不開,外面就轟轟撞擊,王藏連罵強盜,第五聲「強盜」尚未落音,門板就脫離門框,砰地一聲直倒下來。王藏轉眼被五隻鷹犬按翻在地,反扭胳膊上銬,由於警察們都是手肘和膝蓋齊嶄嶄碾壓,撕裂般劇痛的王藏禁不住哀嚎,隨即短暫休克。王藏妻子王麗芹見狀毛骨竦然,就尖叫一聲「你們」,可話音未落,也被按翻在地,堵住嘴巴。孩子們失去母親庇護,就躲進落地窗簾繼續大哭。這也太誇張了,本已萬籟俱寂的整棟樓,整個居民小區,剎那間如死火山甦醒沸騰,數百人匆匆起床圍觀。為了警告大夥兒別太靠近,警笛淒厲地撕裂夜幕。

(取自王藏妻子王麗推特)
詩人王藏(右)、其妻王麗特(左)與其子(中)合照(資料照,取自王藏妻子王麗推特)

王藏媽媽、弟弟和妻妹趕來馳援,結果也被抓捕。這一大家子,六個大人,四個小孩,統統被扭送派出所,陪王藏熬了一宿。所有人都被沒收手機,查禁微信帳號,嚴防與外界聯絡。次日下午開釋時,為首的警官特別警告大夥兒:「不準透露王藏的任何情況,否則將嚴懲不貸。」

可王麗芹作為四個孩子的媽媽,頂樑柱爸爸出事兒,一籌莫展的她,只能向外界求助。自己手機被扣押,她就用王藏弟弟的備用手機,翻牆在推特發送SOS,還附錄了四個孩子(最小三歲、最大十歲)齊聲吶喊「爸爸回家」的視頻——六年前她也是這麼做的,當時王藏因為竄通北京宋莊的十幾個藝術家,一塊撐傘拍照聲援香港佔領中環的雨傘革命,而被監禁九個月。由於在獄中被酷刑,五天四夜不准睡覺,致使心臟病突發,差點死於非命。消息傳出,王麗芹五雷轟頂,情急之下,就將襁褓中的幼兒掛在胸前,高舉「王藏無罪」大紙牌,率領另外兩個兒女,呼叫著「還我爸爸」的口號,在藝術村中遊行,驚動當局。不知是哪一位當權者偶發善念,已被起訴的王藏幾天後被釋放了。

然而這一次,在新冠病毒大流行的非常時期,警察說「就沒這麼便宜了」。

6月7號,在王藏被抓一星期後,王麗芹被抓,都以「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論處。王藏的罪證是2014年至今的網絡文字,包括大量先鋒詩歌,其中一首《入獄》只有兩句:

我想把你關久一點

關久了就有故鄉的感覺

還有一首《殺人狂》,出自詩集《我終於成為精神病患》:

做一個殺人狂

無數次將自己殺死

這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能避免法律的嚴懲

以及警察的棍棒

還能得意洋洋地

獲得新生

還有一首《厭惡呼吸》:

我厭惡了空氣

空氣中包裹著

我看不見的刀片

我厭惡呼吸

每天每時每刻的每次呼吸

總把那些隱形的刀片

吸進體內

在心臟上

劃出道道傷痕

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讀了王藏的詩會有共鳴?至少以習近平總書記為首的、從中央到地方的警察同志們是有共鳴的,否則這些詩就成不了「煽動顛覆國家」的罪證。他被捕前的兩個多月,翻牆上臉書,順手發給我一首《趕緊自殺》。其時,清華大學的許章潤教授的名篇《憤怒的人民不再恐懼》傳誦一時,於是我將詩題改為《恐懼的人民趕緊自殺》,在新書《當武漢病毒來臨》第三章裡引用:

我怕我失去這僅有的權力

我得趕緊自殺

否則某天被人殺害

還被法官判定爲

自殺

我這不是叫

死不瞑目嗎?

再說

只有我自己

能將我徹底殺死

別人把我殺死了

我還會在他的夢中活過來

也許,這些剃刀般鋒利的先鋒詩歌令網絡管理員深感冒犯,所以要治作者的罪,可作者妻子與詩文無涉,也不參加任何政治活動。她被治罪僅僅是因為公開求助,告訴別人「丈夫被抓」——這也極大藐視了警方「不準透露王藏的任何情況,否則將嚴懲不貸」的禁令。

接著,王藏弟弟被抓捕,從此銷聲匿跡,因為他不僅藐視禁令,還與警方爭辯:「父母被抓走,四個孩子餓死怎麼辦?」

再接著,王藏妻妹被抓捕,這條「在這場龐大帝國對一個渺小詩人發動的種族滅絕戰爭」中唯一的漏網之魚,某一天從失去自由多日的王藏母親和四個孩子身邊離開,傷心欲絕,一時衝動,竟冒險翻牆將王藏夫妻的兩份《逮捕通知書》公佈於推特新號,激起一片嘩然。

詩人王藏一家。(作者提供)
詩人王藏一家。(作者提供)

就這樣,整個家族都因「違法走漏風聲」被抓捕,自此聯絡全斷,外界再沒有王藏母親和四個孩子的任何消息。各地維權人士對他們的物資支援,包括寄給孩子們的米麵油鹽、衣褲鞋襪等等,都石沉大海。有人試圖接近他們「畫地為牢」的樓道,卻被警方強制驅離。作為與王藏從未謀面的文友,我在臉書上寫道:

先抓捕詩人;再抓捕詩人妻子;

隨後抓捕詩人的弟弟,昨晚再抓捕詩人的妻妹;

詩人的爸爸57歲就死了。

詩人的媽媽,一個貧病交集的老人是四個孤兒的唯一依靠。

他們會不會抓捕詩人的媽媽?

他們搶走孩子的一切。企圖讓孩子永遠失去父母。如果有一天,有人發現四個孩子倒斃在街頭、河流、橋下或茫茫田野,渾身傷痕,請千萬別吃驚。他們在香港和新疆都是這麼幹的......

這一切都會過去。所有的罪惡都會被遺忘。1989年的天安門大屠殺會被遺忘(最小的遇害者才九歲);2014年的雨傘運動會被遺忘;2019年的的「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會被遺忘,成千上萬的香港孩子被殺戳、被強暴、被失踪會被遺忘,新疆洗腦營會被遺忘,西藏幾百佛教徒自焚會被遺忘——將來的人們記不住抗爭者和受害者的名字,這麼多的被抹去的名字,就像天上的星星,誰也記不住這些星星或這些為自由而犧牲的孩子的名字......

因才華和勇氣出眾,到訪中國的德國總統高克夫婦曾在駐北京大使館接見王藏一家,並合影留念。我當時看見,替他高興——因為高克總統在1989柏林牆倒塌前,是前東德最有影響的人權牧師,許多年來,一直在德國民眾中享有最崇高的威望——為營救劉曉波夫婦,我與高克總統夫婦有過不少通信——我以為這是一張超級國際保護傘,可誰能料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個被新冠病毒搞得瀕臨崩潰的共產帝國,從上到下都已瘋掉。

而最最喪心病狂的,莫過於四面樹敵的,偉大、光榮、正確的當今皇上。

詩人王藏。(作者提供)
詩人王藏。(作者提供)

附錄:關於出逃的通信

廖老師好!

我和妻兒目前大冬天在北京再次被逼遷,這已是第十次,堅決不讓住了,畫也被沒收,幾個有點收入的藝術項目也被破壞,去找新的工作室也被拒絕,無處可安身。此前在老家等於被監視居住,媳婦和我都極為壓抑⋯⋯

兩月前只好再次來京,心境還好起來點。我再低調,如今又被逼得走投無路,感覺再這麼下去,她和我和孩子可能真的要崩潰了⋯⋯

有段時間,在老家上學的孩子還被他們指使的混混跟蹤並威脅,心理已有些問題。上次被逼遷,搞得焦頭爛耳,這兩年來心思和時間疲於造成的惡果,還不讓公開表達,一發啥又被三番五次帶到派出所威脅和折磨⋯⋯

很多進行中的自認重要的寫作也一直無法完成,感覺整個人乏力不堪,如同廢物。家人和我一起受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家父得病也無能為力,才57歲就病死了,隨後家母還被老家國保上門威脅,抑鬱不堪⋯⋯

唉!媳婦多次表明要和他們拼命,數月前當他們面跳樓,差點成功,幸好被我拽住。目前,第一次萌生強烈的不想再留大陸廢墟的心思,所以在此拜請廖老師能否百忙之中指條明路或救拔一把,永遠感恩並未來爭取回報您的大恩大德!

王藏,2020,1,5

王藏,

讀你的信好久,不知該怎麼回。我當時是買通黑社會,從云南河口到越南老街——老街的沙巴,是法國人留下的避暑勝地,在那兒可以不用護照,用身份證呆下來。但是,沒人接應是萬萬不可的。況且,我是一個人都嫌目標大,你是一家六口。能否順利到達河內,并進入越南駐美國或德國使館,還是未知數。

我那是九年前,現在的情況,我明天打電話給貝嶺,問問他泰國的情況,估計不是太樂觀。

當然,如果你一家已經到了外面,爭取政治避難是可行的。

祝你全家新年大吉。

老廖,2020,1,6

*作者為流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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