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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3日星期一

苏晓康:邵燕祥与一件当代史文物

邵燕祥仙逝,友人传我一件签名信照片,因为邵公乃是当年第一签名者。

这次签名事件,据说诱发了震惊世界的八九学潮,学潮又“诱发”了邓小平的大屠杀,屠杀又“诱发”了大开国门并“起飞”,继而造就了中共前所未有的富裕和强大,也铸成一个超强集权,并使西方第一次觉醒“落后”,于是奋起“灭共”。此间意义极丰富,但是脉络和演变,眼花缭乱,颇显示中国当代史的破碎和偶然性,参与者虽不乏大名鼎鼎者,却都是偶然跨进一扇门,有的终身改变,有的回到原位,当中自有说不尽的好故事。我引入一篇旧文,说说花絮。

没有照片描述。

一、社会名流发声

『安徽、上海、温州、绍兴、杭州、湖南,整整40天奔波下来,摄制组人人精疲力竭,加上年关迫近,导演夏骏决定“班师回朝”。

『春节后,五集脚本的草稿已齐,我的任务是修改润色。夏骏忙着赶拍北京的资料——沙滩红楼、天安门、菜市口、松筠庵、湖南会馆、鲁迅故居……刘东已经钻回他的宋朝。钱钢忙着同戴晴等12名记者和一群专家学者,为拯救将会被腰斩的长江而奔走呼号。

『一日下午,大名鼎鼎的诗人北岛光临寒舍,极郑重地递给我一封联名信,文字极短,大意是今年为建国40周年和五四运动70周年,为创造一个和谐的改革环境,建议全国人大对政治犯实行大赦。文后已有十几个签名,全是首都文化界的名流,真可谓群星荟萃。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当下让我只觉得北岛能来找我,乃是看得起我。于是不假思索地签了字。』

上面几个段落,文字来自我的一篇报告文学《世纪末回眸——关于一部电视片的流产记录》,叙述我们拍摄《河殇》续集《五四》的过程,刊于1989年5月号上海《文汇》月刊,我的照片还上了封面,可是下个月北京就发生“六四”大屠杀,这本全国著名的第一流文学期刊,被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江泽民封掉,再也没有复活。

这里可议的是:

1、三十年前,一个诗人可以联袂名流,施压执政者大赦政治犯;

2、全国政协委员、人大代表签名敏感呼吁,非但无恐惧,且是一桩时髦;

3、当年作家诗人们,对于政治参与,年轻者有锦上添花心态,老辈者则无此需求,反而是一种社会责任;

4、每一个人,无关社会地位,仍然需要勇气,但是都是“孤胆”,而且要承担后果。

二、知识分子最怕“海外反动势力”

『未料此事惹出轩然大波,让我感到大惑不解,就跑到马路对面社科院宿舍李泽厚先生家(他也是签名者)向他请教,他也正在纳闷,说公民向全国人大提出某项建议是宪法允许的,与司法程序风马牛不相及嘛。况且,签名者当中还确有几位全国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建议是否采纳悉听尊便,但提建议本身何罪之有?

『那几日空气颇为紧张,谣传也多了起来,说某某后悔啦,某某检讨啦,某某失去自由啦,令人有“下雪别忘穿棉袄”之感。我却不去理会,只关在家里改稿,反正也没有“鬼敲门”。

『后来听一些来访者说又出了第二封42人签名信,接着又出了第三封43人的信,海外也闹得沸沸扬扬。我既没出去走动,也没报纸可看(报上似乎对此缄默不语,作“无闻”处理),写稿写累了想起此事,只觉得几个知识分子提了点意见或建议,又没有触犯党规国法,何故如此敏惑?

『中国政治舞台历来是争斗得极为残酷,政治上的失败者总要落到囚徒的境地,远的不说,刘少奇、彭德怀、张闻天、陶铸等等,哪一个不是死于非命?政见不同,党内有之,党外也有,倘不是人人觉得如斗不过对方就会遭难,便不会那样“乌眼鸡”似的你不饶我我不饶你。所以取消对政治问题定罪,对任何一个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的人来说都大有好处,政治斗争也会变得温和、文明、规矩起来。这有什么不好呢?』

还有人记得“下雪别忘穿棉袄”这个句子吗?

八十年代,当局应对的方式,或上门打招呼,或找人谈话,但是杀手锏,是说这个签名信有“海外反动势力在背后操纵”,并通过宣传工具大造舆论,这一手非常奏效,一棒就打趴了大多数年长者的精神,他们多为“民族主义者”,留过洋,文革中吃足了“里通外国”的罪,签名者中有些老知识分子表示悔意,冰心说自己是不了解情况才签了名。

时至今日,那个杀手锏还很管用吗?我已去国三十年,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中共在屠杀失去“执政合法性”之后,捡起“民族主义”这个破烂货,乃是极高明的一招,因为中国知识分子,无论老少,都难过”爱国主义“这一关,而知识分子是中国的”四民之首“,统治了他们就能统治中国,种地做工的老百姓,是不知道”爱国主义“几钱一斤的。

三、中国急不得?

『我正这里瞎琢磨呢,夏骏忽然神色惶惶带来一个消息一下子把我打懵了:

“刚刚接到电话,部里指示这部片子立即停下来。财务科也停止拨款了!”

“为什么?部里怎么指示的?”

“不清楚。都怪你们去签那个名?"

『你们?——我恍然想起,参与这片子的顾问李泽厚、庞朴、金观涛刘青峰夫妇都签了名,撰搞人中刘东、王焱和我也签了名。噫唏!大伙儿签名时大概都没想到还有这部片子牵挂着呢。

『是不是这个缘故,我还不敢断定。《河殇》之后想再搞一部类似的片子,我总怀疑我们有些异想天开,得陇望蜀了,但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半载心血、满纸宏论、无数画面连同那上万里路的风尘,眼见要付之东流。我这才觉得很对不住夏骏和他的摄像师们。这些小伙子春节后抬着机器满北京跑,直到兜里只剩下一块七角钱才停机,连晚饭都不知到哪里去混一顿……。

『不几日见刘东,我对他说:“伙计,你不总说中国急不得,需要一剂治本的缓药吗?现在可好,咱这缓药还没熬成,一着急全砸锅了!”

胖子涨红了脸,憨笑不语。』

那封签名信,我到三十年后,才因为邵燕祥的逝去,而得以重见。北岛也多年未闻音讯,听说他只能住在香港,可以进大陆去开会,但不准居留下来。共产党很记仇,他们大概至今不原谅北岛那次领衔、征集签名。

到此我才想起,当年北岛光临寒舍,身后还跟了一人,小个子,也是诗人,不久又跟我在巴黎邂逅,还一起在索邦大学学法语,谁知他后来疯了,流浪失踪二十年,前不久才终于回了故乡。他就是老木。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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