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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2日星期一

兽爷:一盘看似无解的棋局

 兽爷 兽楼处 

2006年,浙江省桐乡市委收到一封检举信,举报乌镇党委书记陈向宏,从外国接回来一个从没听说过的老华侨,鞍前马后奉养着。

这还不算,为了让这位糟老头住到故居里,陈书记迁走里面的工厂,还让镇里出钱买下故居产权。检举信说:

桐乡的大文学家茅盾,都没这么好的待遇。

如果不是那位糟老头后来爆红,我想陈向宏是很难从这封检举信里脱身的。

那位糟老头,叫木心。

陈向宏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乌镇党委书记的。1999年,乌镇发生大火,时任桐乡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陈向宏是乌镇子弟,被市长派去善后,安置受灾百姓。

事情办完后,市长说:你就留下吧。

前途无量的陈主任,就这样被发回破败的故乡,做了党委书记。火灾过去没多久,涝灾又来了,陈向宏不顾阻拦蹚水进去,看到一片狼藉破败。

故乡在他眼前崩塌了。

乌镇的重建从此开始。请不起好设计师,没读过建筑系的陈书记又不愿苟且,他就自己动手设计,画了3000多张图,屋舍村墎步道河流小桥,细节到变态。

乌镇的东栅观光区和西栅度假区,就这样活过来了。

后来,他在台湾的报纸上看到木心写的一篇回乡随感,立刻联系木心的弟子陈丹青,通信三年,终于把木心迎回家乡。

他没想到,这会为自己招来祸端。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木心一度成了中国文艺界最火的人物,畅销书卖到飞起;乌镇也从一个破败小镇,成了全国旅游收入最高的景区。

后来,陈向宏认识了黄磊,认识了孟京辉,乌镇办的戏剧节一票难求;再后来,互联网大会在这里开了六届,乌镇忽然成了国家的门面。

这四十年浙江出了走野路子的商人,做了很多化腐朽为神奇的事,把一盘盘死棋盘活了。

而陈向宏一个小镇官员,在体制内腾挪,又不知道比商人路子野了多少。乌镇成功后,他才辞去公职,把乌镇做成了一个年收入超20亿元、年游客量千万级的地方。

一个被岁月弄死的地方,竟然活过来了,枝繁叶茂。

陈丹青曾给陈向宏做过总结:

贼聪明的能吏,善周旋的官员,会盈利的老总,有理想的士子。


1


当年陈向宏从纽约接回来的那个糟老头,成了乌镇的精神领袖。

木心的气质影响到了陈向宏和乌镇。乌镇恐怕是中国第一个不挂红灯笼、不种假花、不卖北京老酸奶的古镇。

有年春节,央视为了拍节目,在乌镇挂了好多红灯笼,陈向宏看了忍不住吐槽,央视的审美需要提高。

木心说过,没有审美力是绝症,知识也解救不了。

糟老头对于文学、哲学、宗教、音乐、绘画、建筑、设计无所不通,但毒舌起来也是一绝,他形容人丑是:

有些人的脸丑得像一桩冤案。

要是乌镇和其他小镇一样俗气,谁知道他会说什么难听话出来。

乌镇火了之后, 2010年,陈向宏接到一个北京郊区项目的委托,他一个人拿着北京地图,在周边古村落逛了大半个月。

他发现,首都周边旅游品质低得可怜,司马台长城脚下的民宿,100块钱就能住一晚上。北京顽主们想周末出城玩玩,想花钱都没处花,郊游只有三宝:

采摘、烧烤、农家乐。

他萌发了做古北水镇的念想,单枪匹马做项目创意、规划和设计。

古北水镇造了六年。自此之后,破败的长城下有了一个北国水乡,有水、有星空屋顶、有乌篷船,萧瑟的北京郊区有了一个灵秀的去处。

古北水镇的年客流就过了250万人次。

连续做了乌镇和古北水镇两个顶级流量的项目,陈向宏被奉为神明,不断有人找他,请他去“救救古镇”。

我们的一生,总是在这样或者那样的循环中度过。但陈向宏并不想这样度过。再造一个乌镇已经没有挑战的乐趣了。他不想余生像地产商一样复制不同的项目,更想创造不一样的东西。

他接下了浙江的两个项目,桐乡市政府把濮院镇交给他,海宁市政府则把盐官古镇交给他,造理想水镇。

理想水镇的基础是一个小镇整建制的保护和开发,但内涵比乌镇大得多,有旅游景区、有产业区,还有住宅。古镇是景区,也是居民的后院;在产业区工作的居民,一抬腿就能到陈向宏造的江南烟雨中去散步。

上周,兽爷去拜访了陈向宏。旅游业老司机说,他要造的理想水镇,既有小桥流水的生活,也有不亚于任何一个大城市的现代文明,这才是理想生活:

一头连着历史,一头连着今天;
一头连着产业,一头连着生活;
一头连着市场,一头连着文化。

过去有很多人和我说过类似的话,我一边擦脸上的唾沫星子,心里想的是,他又想忽悠钱或者土地了。

但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一样,过去二十年,他是顶着质疑、谩骂、检举、反对走过来的,真的去做成了两个有温度的网红项目。


2


陈丹青说过,敢把项目交给陈向宏做的,都是政府里的明眼人。

选择陈向宏,就基本告别土地财政的捷径了。政府不仅要给他操盘的项目大片土地、搬迁古镇原住民,还要给他钱,最重要的是,给他时间,给他自由。

兽爷的好友包叔和女朋友说了同样的话,刚刚和我说,医院的饭菜挺可口,WIFI速度也挺快。

乌镇刚造好的那几年,也是游客寥寥。我问他那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他说:
等。

专心地把事情做到极致,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直到今天,他不会用电脑建模,所有的设计图稿都是一笔一划手绘出来的,一把三棱比例尺,跟了他二十年。


这种手绘图,每个古镇要画几千张。等我有钱了,一定请他帮我设计煎饼摊,画他一整天。

做理想水镇的两个地方,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

桐乡的濮院镇,是中国的羊毛衫生产和交易中心,年交易额400亿,号称没有一只羊不裸着走出濮院;海宁的盐官镇,自古就是钱江观潮的首选地点,央视十几年每年对自然奇观的直播,也是在这里。

而且,这两个镇离大城市都很近,无论去上海还是杭州,车程都在1个半小时左右。盐官更是与杭州隔钱塘江相望。

历史传承就更不用说,江南有太多藏龙卧虎的小镇。

濮院是西施和范蠡隐居的地方,盐官则是乾隆六下江南的行宫,才是真正的“大明湖畔”。

盐官古城

这些小镇自古富庶,建制齐全,不仅有小桥流水,更有寺庙、道馆;国家级文保遍地都是。去年,陈的团队在盐官古城里挖出了元代城墙遗址,吓得他们已经不敢再动土了。

这两个地方不仅有历史文脉,更自带流量,有经济基础。

在盐官,政府给了他3100亩土地;濮院镇更大,3500亩土地。

以濮院镇为例,光古镇就有1287亩,是乌镇面积的三倍。古镇南边是产业区,东边隔一条20米的小河,是住宅区。

过去几年,不断有人问陈向宏,乌镇有没有房子卖,现在总算有这样的产品了。

陈向宏一直敬重宋卫平,他把两个理想水镇的住宅交给绿城代建。绿城也把自己最好的产品,放到了两个小镇上。

这种房子不太需要打广告。濮院的楼盘名叫绿城濮园,据说意向客户太多,开盘当天大概率是要摇号了。盐官的住宅已经卖了1000多套,也是摇号卖的。

现在连镇上的房子,都要摇号了!


3


在陈向宏的办公室,有一张世界地图,这些年他每到一处,就在地图上扎一个红旗,红旗密度最大的是在南欧,其次是日本。

陈向宏和我说,他做的小镇,从一开始就是以国际知名小镇为对标的。哪怕只学到了40%,甚至更少,但至少起点高。

乌镇做戏剧节,一开始对标的就是爱丁堡和阿维尼翁,世界最著名的戏剧节在阿维尼翁,法国的一个小镇上。

20年前造乌镇,一分钱还没赚,陈向宏就擅自做主,把一个废弃甲鱼塘改成了“水剧场”。

现在,上海人都跑到乌镇来看话剧,全世界最厉害的当代艺术大师,愿意在乌镇驻场创作,把作品捐给乌镇。

旅游业的人对陈向宏的总结是,他做壳的本事别人能模仿,但往壳里装新东西,学不来。

做戏剧节、服务世界互联网大会,可不只是靠人脉和机缘。

他的两个理想水镇,也是理想宏伟。濮院本身有时尚产业,他想让这里的产业对标意大利米兰的时装展;盐官的音乐产业,对标的是科切拉这样的顶级音乐节。

陈丹青和他说过,当年文艺复兴的画家,就是把托斯卡纳地区的小城一笔笔画出来,然后造就的。木心也和他说过:

欧洲所有的文艺复兴,都是从小镇上开始的。

这位谋求中国小镇文艺复兴的旅游业老司机,让我去读读中国近代经济史,他说上海的开埠跟乌镇、濮院这种小镇密不可分。

小镇是上海工业品的消费市场,同时又把资本、棉花、烟叶输送到上海,很多大亨都是浙江小镇出身。上海闸北区到今天还有乌镇路:

不能说城市还在继续往前走,为城市提供养分的小镇却消亡了,变得不宜居了。

兽爷很羡慕未来住在理想水镇的人,按陈向宏的话说,其他住宅的景观只是为楼盘而存在,理想水镇的景观,是为历史而存在的。


4


濮院和盐官两个理想水镇,都在紧张施工,兽爷偷偷溜进去,各转了一圈。35度的天气,一进去就感觉凉快下来了,那种苍凉古朴的味儿,已经有了。

濮院古镇

两个古镇明年就将部分试运营。有个工人正在给柱子雕花,我站在旁边看了半个小时。几百位木匠、石匠,很多已经跟了陈向宏二十年。

古镇里很多房子不用推倒,中国传统砖木梁结构的妙处就在这里,梁架不倒,屋不倒,工匠们只要“偷梁换柱”就可以了。

稍微有点年纪的树,都有漂亮的围栏层层围着。陈向宏手下说他爱树如命,聘请最好的园林公司,对每棵古树都制定了养护方案,每月汇报。

该保护的保护,但他拆起房子也是毫不手软,他和我说:

保护不是为了让人看的,再利用是保护的最高阶段。

濮院大街有一个很棒的理发店,从陈向宏小时候就有了,一直是小镇最热闹的CBD。这次,陈向宏在原址上把它保留下来,尽管没有人会在旅游区理发。

陈向宏说,这是本地生活的痕迹,可以升级后给新的小镇居住者使用,而且对游客来说也是风景:

精致的商业,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对于理想水镇的配套,陈向宏尤其关注。住宅区的小镇中心,是他亲自操刀和把关的。

和绿城团队第一次开会,他谦虚地说,自己没做过这么大的住宅区,只有一些粗浅的看法。

然后就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小时。

绿城濮园的小镇中心设置了教育、康养、生活、运动、社交中心,还有太太中心。 他还特意设计了一个现代化的菜市场,灯光音乐一应俱全,不仅能买菜吃饭,还是景点和社交场所。

他生怕没有把别人照顾好。

这些年做乌镇和古北水镇,从工地宿舍,到员工宿舍,都是他自己画出来的。

甚至连景区里面道士们住的宿舍,也是他画的。 

陈丹青回忆过,木心去世很久之后,陈向宏有一次喝多了,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对他感叹:

仔细想想老先生回来后,许多事还能做得更好。

现在,他想让景区的游客、住宅区的居民、产业区的职员,可以在江南水乡享受到不输大城市的配套。

只有这样,才会有人来居住,未来设计师、音乐家们才会留下来。

陈向宏最擅长的事情其实是用商业把人留住。乌镇没有商业气息,是最大的误解,商业气息不一定是遍地艳俗的招牌和老北京酸奶。

乌镇成功的秘诀,恰恰是高度商业化。游客游览古镇的需求,有人总结得特别精辟:

我愿意在残垣破壁前感怀世事变迁,但回到酒店我一样要求获得王妃般的品质服务。

陈向宏和我说,乌镇西栅排水沟夏天多长时间冲一次,路灯多长时间擦一次,都是写在规章制度里的。甚至于粽子放多少糯米、包子放多少肉,都是他制定的标准。他甚至规定,番茄炒蛋里不少于4个鸡蛋。

似乎连美也是有标准的,比如他觉得古北水镇装饰灯太俗气,就会把整改意见发给工作人员:

请把这些树干上的亮珠灯清理掉。

他几乎天天做这种事。乌镇游客在微博上随意一句吐槽,马上就会被他看到。
二十年来,每天晚上十点,小镇的管理人员会开会梳理解决当天一切问题,方案第二天一定会摆在陈向宏桌上。

游客在乌镇感受到的舒适,背后是一个庞大而组织严密的团队在负重前行。


5


2011年12月底,回乡五年后,木心在乌镇与世长辞,一生坎坷、半生飘零的老人,在小镇里安详地过完了人生的最后五年。

陈向宏也一直住在乌镇。他生活单调,除了在工地上巡视,就是在办公室画图,二十年如一日。

母亲的家离他办公室不远,心疼儿子太劳累了,就做点肉粽、蚕豆、菜饭,送到儿子办公室。

疫情期间,陈向宏画了几百张图,几乎要把濮院和盐官的图画完了。在和桐乡市领导开会的时候,陈向宏甚至放了这么一句话:

濮院不做好,我的过去都没有。

看起来,他把前半生的名声,都押在理想水镇上了。

我问他,几千幢房子,格局制式形态各有不同,全凭手绘,灵感和想象力不会枯竭吗。和开发商一样,搞点户型模板多好。

他说,有压力就有想象力了。

濮院古镇

我在濮院乱逛的时候,当地人告诉我,这里其实是陈向宏外婆的家,他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外婆膝下。

17岁那年,陈向宏参加工作,也是在濮院镇。上完晚班后,他最大的享受,就是去街上的珍珍羊肉面店,吃一碗酥羊大面。

我隐约懂了他的压力来自哪里。

这里曾是陈向宏的家,他曾为理想呼啸而去,如今又呼啸而归。木心不是写过吗,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理想水镇的意义恐怕也在这里,它和乌镇最大的不同,是很多人会扶老携幼,居住在这里。

陈向宏的母亲知道他要去重建濮院后,和他讲了很多外公和外婆的事。外公外婆是自由恋爱,年轻时,外公天天在濮院的大德老桥上,等外婆经过。

2019年9月,陈向宏发了一条微博:

老俩口已经在天国恩爱,老桥依旧,他们大概做梦不会想到,曾经顽劣的外孙,在煞费苦心修复他们曾经约会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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