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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5日星期二

陶傑:為何一個民族國家有極權的癌症基因?

2020年5月5日  BY 陶傑
法國恐怖統治時期,羅伯斯庇爾當權,推出一套自然神論「至上崇拜」(Le culte de l’Être suprême),為其權力最頂峰的標誌之一;畫作中,人們正出席至高主宰節的活動。 圖片來源:Pierre-Antoine Demachy,Fête de l’Etre suprême au Champ de Mars(1794)
社會通識的第一課應該是了解:世界上與自由民主社會相對、在人權和個性受到剝奪的另一陣營,至少有四種名堂:
一,獨裁(Dictatorship),一個國家由一個獨裁者,大致上以他個人的意志和權力強加於他統治的人民,令此國家按照他個人的意願塑造和發展。
獨裁多半會產生專制,也有例外。如英國殖民地香港,港督是實質的獨裁者,名義上由英女王委派,但由一個民選的英國政府選擇一名公務員,此方式和行為受到國會的監督以及英國民主政治的制約。
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執政後期,也被指以個人意志統治國家,以致專橫決斷失去民意支持,黨內覺得下次大選必輸,以黨章合法推翻下台。
還有李光耀,雖然獨裁,但在冷戰時期強力維護東南亞一個非常重要的自由市場體制與反共基地,此一獨裁為西方支持並接受,有專制特色,但並未惡化至極權。南韓的朴正熙、台灣的蔣介石也相似。
二,專制(Authoritarianism):獨裁者確立的政治權威,人民必須無條件臣服,不得異議。一個專制的獨裁者還兼管人民的思想價值觀、包括道德倫理。例如兒童每天上學,除了指定學科,還要強制誦讀獨裁領袖的語錄和思想文摘。
三,極權(Totalitarianism):獨裁者的專制統治,發展至更精細的強制,例如除了誦讀該獨裁領袖的語錄和思想文摘,還進一步規定一星期必需不少於五小時學習,必需個人崇拜,教師在課堂講授獨裁者思想時,課室裝有攝錄機和監聽器。
一個獨裁社會,凡由一之獨裁起點,而至二之專制,由二之專制而至三之極權,對於言論、思想、以至意識的控制愈來愈細微,並發展出一套「意識形態」(Ideology),則在金字塔頂甚至高達雲端那個獨裁者,變成皇帝,甚至以上帝自居,更一步步走向瘋狂。
然後必然產生第四個層次,叫做「暴政」(Tyranny)。
許多人分不清專制、極權與暴政的細微分別。
暴政是極權之下,奴隸般的人民,觸犯極權社會的規定所遭到的殘虐殘酷的處罰。例如一旦被發現在學校學習領袖思想時 ,交頭接耳、態度不夠恭敬,這個學生會被馬上逮捕,還連同他的父母一起槍決。然後教師也被追究,由秘密警察再加審訊,投入監獄。
一個國家有獨裁的土壤和基礎,必難擺脫專制。若專制更苛刻而細化執行,就變成極權。
極權而制訂嚴酷的刑法,無論是秦代的五馬分屍,還是羅馬帝國卡利 古拉不分青紅皂白,將任何他看不順眼的臣民和親人處以殺頭或釘十字架的極刑,即使「依法」執政,如秦始皇、希特拉、史太林、毛澤東、金氏王朝、波爾布特,獨裁者已經惡化為暴君,執行暴政。
因此,這是不同階段的癌性腫瘤。癌症病人有先天基因的因素,也有後天環境的影響。
例如兩千年帝制傳統的中國,雖然發生孫中山的辛亥革命、建立民國,但革命並不徹底,因為全民缺乏真正的切割意識,即使對於剪辮,也是被動而遵守,只是一小撮人天時地利策劃一場武昌政變成功。
因此革命果實為共產主義騎劫,由陳獨秀創辦的中國共產黨的權力又為獨裁者野心家毛澤東篡奪,毛澤東的性格出現癌細胞演變,由獨裁變 為 專制,又由 專制變為極權,到了文化大革命,則變成徹底的暴政。
匈牙利革命期間,有人推倒布達佩斯一幢建築上的紅星。 圖片來源:Hofbauer Róbert/Fortepan
蘇聯則在史太林時期為暴政(其政敵托洛茨基若非被暗殺而有機會當權,暴政會更殘酷)。赫魯曉夫上台後實行寡頭集團統治(Autocracy),仍然箝制思想、限制行動自由,兼專制和極權特徵,卻又未成暴政,即使 1956 年匈牙利發生革命,赫魯曉夫派軍隊鎮壓,處死當地勞動人民黨領袖納吉(Nagy Imre),卻未對匈牙利人民展開血醒殘酷的報復。
通常一個人騎劫了統治機器,就由專制變成極權。而這個人進一步推行個人崇拜,訂立上帝地位,從此凡有被認為對領袖不敬者,即使思想行為已經受控制而合格,但也會因說錯一句話、一個眼神,或神情不夠忠誠、穿衣服顏色不對,而受到嚴苛的懲罰,此時極權就會發展成暴政。
而一個社會在極權和暴政狀態,人性的弱點和陰暗面進一步釋放,如有鄰居、同事、同學因為恐懼而互相監察告密,錦衣衛之類的特務系統發達,此等風氣一旦濃烈而趨極端,暴政即再進一步變為「恐怖統治」(Terror)。
民主自由社會只有一種,亦即天堂只有一種狀態。但相對於天堂的地獄 ,卻至少有五層,而且一層比一層陰暗。
一個社會若容許一人獨裁,在第三世界,則必變為專制。專制而再衍生極權,極權再趨極端,變成暴政。
到了暴政狀態,尤於過度極端反常,以社會科學的定律,亦必不能長久維持,而暴政的最高峰就是恐怖統治。
例如法國大革命:1789 年至 1791 年,國王路易十六雖然逐步向新成立的國民議會交出獨裁權力,有一定的君主立憲特色,但由於歐洲其他君主國對革命法國的敵視與國王暗中勾結,協助國王秘密出逃失敗,刺激了民粹升溫。
1793 年,一幅佚名畫作描繪了吉倫特派被送上斷頭台處死的畫面。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1792 年 9 月,革命暴民進監獄殘殺囚徒(史稱「九月屠殺」),國王的君主立憲地位結束,革命政府實施專制獨裁。
但此時革命政權尚有溫和與極端兩派。溫和的吉倫特派希望仍然保留王室的圖騰,保留某種君主立憲的特色,但遭到主張全民極端革命的雅各賓黨清洗,此時革命進入極權階段。
而當雅各賓派擁立羅伯斯庇爾為極權領袖,自奉為道德全無瑕疵的上帝,則極權又邁入暴政中的恐怖時代,數萬貴族、政客、平民,男女老幼,因為不夠「政治正確」,被革命法庭和革命公安委員會送上斷頭台。
此一階段約維持了一年,直到恐怖蔓延、人人自危之下,革命政黨自行醞釀政變,1794 年羅伯斯庇爾被推翻,上了斷頭台而結束。雖然有軍事梟雄拿破崙的崛起,在歐洲稱帝,但拿破崙本身不是一名暴君,他是自由和知識的推崇者。但以後還是難免動盪,因為反革命的皇室勢力復辟,又建立了路易拿破崙的專制,百年法國方可在反覆中脫離革命的極權,逐步回到議會民主的常軌。
法國的模式,與蘇聯俄國的模式、中國模式不同。
這才是香港下一代人,值此重大關頭,急需補上的社會通識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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