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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1日星期五

盧斯達:抗爭再起,送頭論亦然 — 政治困境下的各種心理防衛機制

不論是過去幾天,還是今天,很多人在街上聚集表態,然後防暴警察又來一輪驅散或拘捕。有些人會說這是「送頭」,是無意義行動。其實從去年 6.12 到現在,送頭之說,次次衝突都會有。你說在街上聚集,成為防暴警目標,有甚麼特別作用?「理性思考」得出結論,就是「無用」。
然而很多人心裡恐懼革命無疾而終、被迫回到日常,已經超過恐懼自己安危。自從推翻《逃犯條例》之後,都是潛意識政治水銀瀉地。潛意識不是毫無結構無中生有,它恰恰完全反映意識,夾雜一二百萬人的總情緒:生還者愧疚自責、厭惡自身無力面對極權、集體尊嚴受挫、渴望久違的勝利滋味 … 行動往往都不是非功利計算,而是互相情緒勒索。有人死了、我目擊其他人倒下、我犧牲了你也應該做點事 … 差不多一年來,近乎所有事情的動能都是如此翻滾出來。
都會中產和近代左翼對民族主義戒懼,因為他們信仰個體,不接受情緒勒索,然而在群眾政治,感情和羈絆才是主體,才是力量泉源。「我永遠不想跟其他人同路,我要『獨立思考』」,永遠只能停留在文字和智力遊戲,無法感受血氣之實。
表意識以為自己掌握理性可以窮盡的可能,計算出最合理最有利最安全的取態。然而「社會科學」研究的社會本身,本來就是一片昏閉大霧,無論如何學富五車、見多識廣,在政治裡總是有如臨深淵、目不能視之感。因為情報總是封閉、世界運作起來其實很隨機、個體亦受到自己偏見和身心限制,「真實」其實是無法接觸,觀念無法理解超觀念,正如人不通過催眠、臨床操作或特殊藥物,鮮能接觸自己的潛意識。政治也是如此。你不嘗試,永遠無法單靠理性思考就進入內層。你沒有胡亂宣誓,你還以為香港立法會是自有永有之後都會有。
嘗試之後多數發現世界像意識底層一樣混亂無序,多數會找到絕望真相。中老年人記得警察斯文有禮,但現在試出了軍警從來是國家機器,二三十年溫文爾雅不代表轉性,不過時也勢也,殘暴本質可以輕易恢復;當民主呼聲再壓不住,中庸策略家無法再限制新力量,當香港產生了自己的底線,中國就會撕破「一國兩制」面紗。這一切都是必要過程,爆發是時間問題,你無法永久封禁一個人的心靈。
嬰兒有一日會知道在自己以外,有一個客觀世界,形成自己的心靈疆界,就要求自己的玩具、私隱,要求人格承認和獨立自主。香港難治難馴,因為香港人曾經有過自己是獨立自主的幻覺,而這幻覺在這十年之間,如朝霧般退散收攏。就像一個成年人被迫要演小孩子,要受父母事事約束;起先是精神折磨,之後是肉體虐待,回頭看來更有人先約法三章,然後自毀承諾。如果將心理分析推到一個一二百萬人的維度,就是政治分析,也是社會學歷史學政治學經常忽略的維度。
如此香港人長期無力和掙扎,人人都會諸訴各種心理防衛機制,例如「壓抑」(忍耐,唔好激嬲北京)、「抑制」(避談當年自己支持過民主回歸思潮)、「替代」(學習融入大灣區做中國人)、「否認」(聲稱一國兩制殘而不廢,有險可守)、「矯枉過正」 (加倍批港賤港)、「合理化」 (認為有人激烈抗爭才導致北京強硬治港)……這些都是香港社會人生百態,每個人的現實取態,皆源於某種對殘暴現實的心理防衛。
防衛機制有簡單也有複雜,指向較高文化社會目標的,比較「健康」和容易成功。例如「昇華」(sublimation),就是社會運動的高潮,也是為人歌頌的部份。犧牲自己,鋪成想像中後繼者之骸路,為達成一個模糊而更好的將來,是昇華;以自身入獄換取推翻一條條例,是昇華;將鬱結化做文宣、藝術、著作,是昇華;將自身痛苦轉換為「有益社會和群體」。
然而善男信女容易純粹歌頌光明面,而忽略製造光明的人,一定是從黑暗裡來。尼采說大樹要長得高,接觸陽光,樹根就一定要深入地底和黑暗。沒有陰暗面就沒有驅力。驅力是與社會風俗相衝突的那一面,但也正是因為有這種能量,才能轉化成更高的存在。釋譯做人話:如果社會上不是有些人苦大仇深,任何社會抗爭和改革都不會出現。因為社會賢達的心理驅力已經跟現實社會完全調和,不會出現越界,因此亦不需要過多心理防衛,亦因此不可能出現昇華。分別只是苦大深仇者,是用本能去反抗自身,例如成為一個自給自足的賊,解除世界對自己的壓迫,還是將精力轉移向一個「對其他人有利」的慈善方向:例如推動社會向好、或者單純敵擋邪惡。
客觀而言沒有各種嘗試就沒可能推翻任何事情,主觀而言人性必然是用各種方式排解情感。無力感折磨了香港人幾十年,已經到了理性無法規限的程度。2014-16 年和之後的事情,不能用「現實主義」去解釋和規勸,因為人不是機械人,尊嚴受挫到某程度就會爆發。而香港人爆發的方式,不是隨街殺人擄掠原始發泄,而是投入爭取民主、建立國族、建立國家,已經是複雜的轉移和昇華,亦證明香港人的發展程度深密而繁複。
頹廢一點地說,傷害自己比起傷害別人,來得慈善和節制。冒一些被捕或者死亡風險,或者做不到事情,但亦基本無礙他人,可能是維持長時間戰爭心理健康之必須。我也會覺得事情似乎永遠不解決,折磨悠長而難耐。然而台灣對抗國民黨專制,用了半個世紀;愛爾蘭對抗英格蘭,長度以世紀計,不可能每一次行動都是出於大藍圖,何況,藍圖何在?甚麼方法可以解香港之圍?現在說話的人,其實沒有一個知道。以現實主義來看,示威又無用、選舉無用;當然去年 6 月前我們心裡都這樣想,但事實證明情感不只正當,而且有用,關鍵時候可以爆發結出果子,成就一次後人不斷追認的建國神話。這便不是每日談論策略的人能夠達成,而是集體解放和混亂的天成。
參與政治及示威遊行,初衷一定不會是複雜的偉光正原因,起點一定是自身,而且多數是負面情感,只是用一種「正面」方式排解出來,而之後變得建設性和崇高。《沉默的羔羊》女主角不斷追捕連環殺手,不是生下來就悲天憫人,而是源於童年陰影:小時候喪父,被迫與陌生家庭同住,農場家庭有一晚在殺羊,她就帶著一頭羊逃跑,但羊竟然沉默也不逃跑。她最終失敗,那頭羊還是一樣被殺。她恨自己無法拯救那頭羊,也恨自己,最後這種無力和愧疚驅使她考FBI,驅使她身為一介女流在一群大男人中力爭上游,驅使她成功追捕連環殺手。
她不是一個濫好人,正如香港人也不是天真無邪,但如果香港將出現強者,他會是凶暴同時澤心仁厚;充滿悔恨同時朝向光明;會是狡猾而抱有底線;他不需要別人歌頌和留意,他就只是要重估世界的價值,並且以自己的方式不被世界改變。
如果說參與政治活動可以是一種正面心理防衛機制,初衷是為了排解個人心理障礙,那麼覺得其他人「送頭」的講法,其實都一樣是另一種方式排解無力感,只是過於簡單和原始,因為說者一樣被現實無法改變寸進所折磨,看見別人繼續前仆後繼,就覺得痛苦,也疑問自己安全是否有問題,也是一種另類幸存者愧疚,用攻擊和輕視的方法來排解;昇華的方法,是自己去保護和救人,也共同體味一種「策略上的愚蠢」,被拖累,被羈絆;成功,可以戰勝自己憤恨的對象 (所謂「送頭」者),失敗,也將怨恨目標導正到施暴者 (軍警政權)。 反正大家都是無計可施,唯有各出奇謀繼續試,繼續生存。
排解負面情緒的方式,有簡單有複雜。簡單的防衛容易失敗,因為你鬧完人送頭,大局面抑鬱很快又會回來;複雜的防衛有助昇華。自覺 (不一定是真) 走得前,也要做額外的心理功課,要調解;等如你要選舉、你要迷信、你要天真無邪、你好膠、你反對國族,但始終你還相信甚麼,總比無所相信好。你始終會被迫承認,你會改變。我一如以往恨你們,恨你們跟我不一樣,但同樣地,我深愛這顆樹,就連樹葉也愛護。謂人送頭,不過掩蓋自己一樣無能無助。我為甚麼要批評那些跟我一樣無助而狂亂覓路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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