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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25日星期六

苏晓康:来自西北的征服者

【按:这个政权本来就是从西边来的,今儿忽然要"西迁",是放了毒要躲进山里,还是想从西边提取一点"原料",那就是各自的解读了。当年拍『河殇』我们就去过那个源头延安——黄河经过山陕峡谷就变"黄",中国经过延安就彻底"红"了,怎么这么巧?后来写过一段回忆在『屠龙年代』里,忽然看到"西迁精神",有点晕,就贴这段文字呼应一下。原标题『北京—延安—開封』。】
黃河是所謂「水沙異源」,蘭州以上是清水,河口鎮至龍門之間才變成泥河;這一段就是黃土高原。
我發現,這個「異源說」,用來區分「地理黃河」與「人文黃河」竟也恰如其分;即地理上的黃河源頭在青海,而文明、歷史、水文上的黃河源頭在黃土高原。從文明起源上說,北方中國的一個獨立產生農業的中心(Independent centers of origins of food production),一向認為是在黃河流域的中游,即黃土高原的南緣。華夏先民據說是順北洛水南下至渭河流域的。中國文字史的開端夏商周三代,夏的疆域有爭議,但不出豫陝間;代之而起的商朝,建都豳,則在涇河流域;後來被來自西部岐山下的周所滅。總之,華夏起於渭水之間,已是農耕文化,黃河源頭則尚在「化外」之境。
黃萬里認為,黃河沖淤造地的偉力比長江大一倍,他的「利河說」苦口婆心的證明,在水文上,黃河也以黃土高原為源頭。
當然,我們也不會忽略一個更迫近的「源頭」:六十年前打造出「新中國」的,是來自黃土高原深處的一個征服者,並攜帶著ㄧ整套所謂「延安精神」的意識形態。設若此處再借用一次李澤厚「歷史做圓圈遊戲」說,則一九四九年的江山易幟,頗可視為歷史遽然回到暴秦,那個贏氏原在「秦穀」(甘肅天水),後被周室封地在關中,漸次強大,遂滅六國、一統天下……。
受到一種克制不住的「源頭」誘惑,我們一行五人的攝製小組,在夏駿帶領下,八七年十一月從北京直飛延安。我們當然不再對青海河源地區感興趣,因為在我們的期待中,「黃河」已然在人文之境,甚至更在短促、迫近的當代史中。
黃河上下五千年、東西一萬里,說什麼不行?我們偏要去說最忌諱的。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想「繞過批判現實的險灘去安全地鞭打祖宗」(事後有人作如是批評),毋寧我們是故意多拉點「祖宗」來做擋箭牌。黃河流經山陝峽谷就變「黃」了,而中國經過「延安」就徹底「紅」了。——事後證明,我們一開始的「延安衝動」就犯了大忌,捅了誰的心窩子,叫陳漢元最擔心的「一老」暴跳如雷。
王魯湘也敘述了飛往延安途中,從飛機上往下觀察的景觀:
"飛機掠過晉陝大地,這是最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然而使我驚訝的是人類在地表上留下的痕跡。山西的地貌,很像軍事地圖,到處是等高線,說明坡地改造成了水平梯田——我強烈地感覺到山西人的勤奮,並想到大寨 ,儘管我在飛機上看不到大寨。一過黃河,地貌突變,等高線消失,大地突然變得容顏醜陋,到處是坡度很大的坡地,鬆散乾燥的黃土像掛在坡上隨時都可以流失,由於重力流失(也叫垂直流失)形成一根根土柱、土搭,像雲南的石林,七零八落,矗立在溝豁和梁峁之間,像千年古宅塌圮後的朽柱,像大火過後的森林枯木。 "
我們要來陝北尋找什麼?延安已不再神聖、莊嚴,而是貧窮、破舊。延河在冬季是乾凅的,一河床的碎石。寶塔,那個革命象徵物,形單影隻地站在光禿禿的土山上,俯視著破破爛爛的延安城。棗園人去樓空,山坡上落葉淒涼。塗了白灰的窯洞,偉人們的名字還都一個個掛在那裡:毛澤東、張聞天、劉少奇、周恩來……,卻每一個名字都向遊人暗示著一個血腥的故事。
夏駿要拍一些陝北的外景,我們又在周圍的子長、安塞跑了跑。那些曾經演出過革命壯劇的梁梁峁峁、溝溝豁豁裡,如今仍然是破敗的窯洞、守著幾隻羊的木訥老漢、生育過度而病怏怏的婆娘,只有雜糧餵飽肚子但很壯實的孩子們……。我們還走進一個莊戶人家的院落,採訪一位陝北老漢,我問他有幾個孩子?他說三個兒子、五個女兒,生養了十四個孫輩;鏡頭裡他的婆娘就坐在旁邊,摟著一個孫子。夏駿拍下的這個簡潔鏡頭,生動揭示了中國現代化的可怕瓶頸和生態危機:資源與人口的巨大緊張,一個無解的發展死結。在安塞,我們還遇到一群年輕娃們,《黃河》中日聯合攝製組拍攝「千人腰鼓隊」時,他們曾是臨時演員,可他們說,攝製組給每個人一塊錢酬勞,卻被縣政府貪污去了。腐敗也不會漏掉最窮的地方,因為它是制度性的,水銀瀉地似的流向所有角落。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颳過,
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
就在《河殤》旋風颳過,還在「六四」屠殺後的恐怖中,中國大陸彷彿在血腥中飄蕩起一股「西北風」 。甚至我逃亡到一個邊陲小鎮,那商業街上的所有商店、飯館、旅社中的各種喇叭,都在吼叫一曲〈黃土高坡〉;這旋律伴隨著我離鄉背井初期的感傷。
「西北風」就像上個世紀八、九〇年代之交的一支過渡插曲,至今對它沒有到位的詮釋。一說它是以「草根」的陽剛,抗拒「鄧麗君」的悱惻纏綿。又說大陸流行樂壇擺脫模仿港臺的第一步,是回歸西北的「黃土情結」;好像那裡是一個充沛的源頭活水。「西北風」也總拉上崔健的搖滾,然而崔健對採訪他的查建英說,「西北風」不過是一種「商業的東西」,他自己的搖滾則是「模仿西方」;因為「他們那種追求自由的個性,正是我們東方人缺乏的。」——這小子不只有音樂細胞,觀念上也絕對先鋒前衛。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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